我在北京当了两个月“地老鼠”--底层生活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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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还是很近的事了.2001年初,我在北京有过一段“走麦城“.2月的情人节一过,一个严峻的事实摆在我面前.前提是:我必须以一千元的支出水准,在北京城这“居大不易“的繁华地待上两个月.没有任何人能够支援我.我在北京倒是有些哥们儿,平日里都是胸脯拍得山响的:有什么难处找咱哪,你的事哥们儿全包了!但我知道,此时此刻若真去找他们,他躲都躲不及.这些鸟人!要好的姐们也有那么一个,搞的是中国的麦肯锡,个人年入七十万,外加一个私人公司年入一百万.我张嘴乞借,她不会犹豫.但我坍不起这个台.好家伙,人模人样的,怎么混到了乞讨的份上了?姐们只要这么损我一句,我就得臊得去跳地铁沟.
怎么办?得想法儿活呀.我在京城东南角的松榆里找到了一家地下室旅馆,一间房月租220元.这要搁在平常,就等于白住.看房子那天,对我是个巨大的考验.北京的高层住宅小区,都有地下人防工程.有不少居委会为了创收,就把地下工程改成了一个个小房间,租给外地人开旅馆.从外面看,不过就是小区院子里的一座小平房,走入地下,则别有洞天,通过长长的走道,然后是住宿区.每个屋子约有六平方米,大多没有窗,白天也要开灯.屋内仅一床一凳一灯而已.有公厕,公共厨房,公共淋浴间(另外收费.但天冷,基本没人用).当然,设施很简陋.房间里看看倒还干净,要命的是没有暖气,寒气逼人.
站在这监狱似的小屋子里,我头脑中翻江倒海.想老子也是曾经阔过的,住别墅,坐皇冠,潮州菜吃到不想吃,一进歌舞厅,三陪小姐都齐声欢呼.想不到老了老了栽到了这北京城.但又一想,老子年轻时也是吃过苦的,掏过大粪,起过猪圈,卖过西瓜,扛过麻袋,露天野地里也睡过一个月.眼下这算什么?民工盲流能住,我怎么就不能住?我一咬牙,把200多元租金交给了旅馆主人.
住下来后,我开始留意这里的住客.大致是两类:郊区进城做小买卖的农民和外地来京混饭吃的年轻人.居然还有拖家带口在这儿住的,每天在公共厨房用燃气炉子做饭,中午晚上两次油烟弥漫.三教九流里,就我这么个戴眼镜的体面人混迹其中.这些人,都在京城见过世面,对我这另类盲流并不特别注意.
我有个脾气,倒驴不倒架子,到哪儿都得像模像样活着.这个小区处在城市边缘,附近就有个市场.除了卖菜之外,还卖假冒伪劣日用品.我买了被褥,暖瓶,电褥子,台灯,基本都是伪劣品,总共也没花多少钱.安顿好住处,还得来点情调.把随身带的迷你音响打开,床头柜上摆上心爱女友(过去的)的玉照,墙上有个水泥搁架,正好放书.于是乎,这黑牢里居然也有了点小资气息.
房门不大隔音.一日,我听到隔壁有两个小伙子在说话.慢慢地,听出了点名堂来.这是两个唐山郊区来的后生,在北京做保险推销员,没有底薪.初入道,业绩也没有,生活遇到了困难.一个大的就在教训小的:你愁什么愁?能愁来钱吗?适者生存,得跑啊,拉下脸去,哪有门就往里进.困难怕什么,没吃的,去买三斤土豆,煮了,能不能吃?还当你是老太爷啊?你明儿要是再这么愁眉苦脸的,看我扇你嘴巴子!我听着,为之动容,这真是平生所听到的最生动的一场市场经济教育课.
过了一会儿,声音没有了.我拿了一张CD放起来,是科岗演奏的勃拉姆斯小提琴协奏曲.白天里走廊空空,有回声,因此非常好听,回肠荡气.听了大约四十分种,我关了音响,开门出去,却见那年龄大些的唐山小伙正立在门外.我俩同时一楞.小伙忙说:你是新来的?你这音乐真好听,好听!我都听了半小时了,嘿嘿,没打扰你吧.我竟一时语塞,好一会儿才说:你要不要再听.他连忙摆手说:不啦!说完,回身进他的屋了.
2
住处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吃的问题了.我不能想象自己买个劣质煤气罐,跟那些农村妇女挤在狭小的厨房里一块儿抡马勺.于是出去转了转,发现附近的这个大市场真是太方便了,聚集了差不多有十家小饭馆.我按照口味,挑了一家内蒙人开的北方餐馆作为我的伙食点.估计了一下荷包里的存量,我给自己定了一个标准:每餐六元,一点不能多.五元一份炒菜,带一点肉,一元一份饭,够了.菜不算实惠,但用的油多,强于盒饭,再说附近也没有卖盒饭的.亏得这边缘地带有这么便宜的炒菜,不然这个标准连个囫囵的汉堡包都吃不上.当然,要是想再便宜一点的也行,素炒土豆丝,三元一份,还可以省点儿.但看着老板一家的热情笑脸,我还真是拉不下脸来这么扣门儿.老板好像把全家人都从内蒙动员来了,老伴儿,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都那么热情爽直.我用餐的规格明显与我的装束气质不符,但老板一家从没有慢待过我.一见我进门,就连忙招呼倒茶.“来的都是客“----这样的平等精神真的很让我感动.五元一份的炒菜就只有几种,后来熟了,老板就主动替我点,一顿一样,换着来,无非是白菜,土豆,胡萝卜.我甚至觉得老吃这样便宜的菜,简直有点对不住这一家子的服务了.某个礼拜天(尽管对我来说这日子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被窗外的悠闲气氛所感染,决定为这家人增加一点生产总值.便要过菜谱,狠狠心,花八块钱,点了一个内蒙面食----“面鱼鱼儿“.虽然我问过了,但还是不能具体想象它是个什么东西.老板娘只爽快地说:你放心,保准好吃!少倾,上来了热腾腾的一个笼屉,里面是满满一笼......怎么形容呢?好比是用极薄的面皮捏的一个个空心小笼包,黄黄的,精巧极了.蘸着酱油吃,果然是美味.
午晚两餐就是这样了,早餐就更好办了.每天早八点,我走出地下,来到市场,这里光是卖烧饼的摊子就有七八家,其中一家,牌子上居然写的是“上海烧饼“,好家伙,与时俱进呀!我每次购芝麻烧饼一枚,耗资五毛.刚出炉的,又香又热乎,隔着一层纸还烫手哪,拿回屋里吃正好.一口烧饼一口热水,爽啊!可惜我不会唱,否则定要喊他一嗓子!每天如此,卖烧饼的老头都认识我了,一见我,就豁亮地吆喝一声:烧饼一个,芝麻的!他的儿媳妇(想必是吧)就掀开苫被,从笸箩里飞快地夹出一个来递给我.这五毛钱的交易,让人心里很舒服.
不知诸位住过地下没有?住在地下室,室温要比室外低五度,阴森森的,不好受.其实寒冷还在其次,最令人恐惧的是没有昼夜之分,仿佛太阳永远不会再升起来了.人们像暗中蹑足行走的动物,不可能有健康心态.我当时最渴望的,是恨不能马上住到地面上去.某个白天,我到小区一栋塔楼第四层的一个家庭理发店去剪头.老剃头匠原先是国营理发店的职工,理发店在发廊的冲击下倒闭了,他也就退了休,利用余热,在家里开了个店,为本小区的人服务.他的房子满大的,家中朴朴素素,也就是八十年代初的水平吧.理完发,我走到窗前,忽然看见了院子里一派鲜活的景象,人来人往,颜色分明.白天的阳光是多么好啊,我活了几十年,从来就没有感觉白天有这么好!那一瞬间我想,人生在世,更有何求?哪怕就是这么一套未经装修的房子,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只要能看见白天,能看见阳光,就行了啊.
那位退休的理发店老职工,在那两个月的地下岁月里,是最令我羡慕的一个人.
3
白天上班,住旅馆的人们都出去谋生了,旅馆较为安静.周末也是这样,盲流们的生活是没有周六周日的.只在中午晚上各热闹一阵.因为厕所,厨房,水房,淋浴间是挨在一起的,所以这地方就显得熙熙攘攘.比较有意思的是,如果有人要求淋浴,就要通知老板.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细汉子,他先收五元钱洗澡费,然后放人进去.洗澡的地方跟厕所一样,是用木版间隔起来的三个小间,有燃气热水器,各一个喷头.进去脱好了衣服后,拧开水,就要通知在外面等着的老板调水温.如果是女同志洗澡,那情形就比较滑稽,老板隔着板墙和那女浴客一递一声地喊着:怎么样?再来点儿!这回呢?呕,行了行了.来回要喊几遍,才能完事.
某日,我正在水房洗衣服,嗵嗵嗵地过来了一个小伙子,穿得油光水滑.我也算是经过时尚熏陶的,搭眼一看,就知道,这小子身上穿的都是地道的真货.正在纳闷:这样一个小帅哥,怎么也落难到此了?不想那家伙先发话了:哎,这不是个老总吗?老总也自己洗衣服了?女秘书到哪里去啦?????,一听这就不是好话.虎落平阳啊,奶毛未褪的小崽子,也敢来讽刺大爷了.我便反唇相讥道:你一个帅哥,不也如此吗?女朋友哪?跟别人走啦?从此,我俩只要在走廊上一见面,就要互相讽刺一通.帅哥的挖苦还在其次,他看着我的那种眼光,比城里人看盲流还要轻蔑.我无法证明自己比他高明,只好忍着,气得七窍生烟.
地下室的晚上最难打发,冷,无聊,烦躁.到地面上去转,街上又空荡荡的,也是冷和无聊.方圆一公里内,只有一家肯德基晚上还开着,灯火通明,乐声悠扬.在这儿,我找到了一个可以偶尔消遣长夜的办法,我是说,可以消遣得起的办法.大大方方走进去,要一杯热咖啡,才五元钱,可以坐两个多小时.带一本书慢慢看,还不错.毕竟这里窗明几净,有点全球化的味道,能使人暂时忘记恐怖地下室.肯德基的小姐笑容可掬,那是没说的,训练有素,只是她们每次都要问我两遍:还要什么吗?要个汉堡吗?我摇头,每次都要在心里骂:要你个头!假模假式的,当我是老年痴呆了?尽管那些女孩也就是我儿女一般大,我还是要忍不住这样心里恨恨.这种职业化的微笑真太可恶了.跟内蒙饭馆那一家子的热情比起来,真伪立见.
这地方偏僻,晚上九点以后,人就渐渐少了,只有些中学生模样的小子在泡妹妹,跟咖啡厅的气氛差不多.五元的咖啡,跟我平常喝的咖啡比,只能叫鸟咖啡了.鸟咖啡也得要一杯,孔已己还得要一碟茴香豆呢,我安慰着自己.
一日,正埋头读,忽然有人打招呼.原来是那帅哥,还有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小子.在全球化的环境里,我们虽然仍是“老总“,“帅哥“的彼此叫着,但似乎都没了讽刺的意思.帅哥说:哈哈,你也发现了这里好?我说:是啊,看书正好.你干什么来了?帅哥说:我搞了一个项目策划,请朋友来商量商量.他把一份装订的很像样的策划书递给我看.一面说:老总,指教指教.这原来是个品牌连锁餐厅的策划.项目名称叫“西部牛仔“牛扒城,里面还有电脑制作的效果图.翻过一页,居然还申请了专利!我问:什么人搞的?帅哥说:我啊.我问:有钱投资吗?他说:就是没有钱嘛,有钱跟老总你就没缘分认识啦!我来了兴趣,让他和他的朋友坐下来聊.原来帅哥姓宋,湖北十堰人,他三十来岁,白净面皮,性格外向,老坐不稳的样子.这创意是他发明的,专利也是他自己跑下来的.不过是一种仿冒的美式西餐厅,标识倒还行,是个可爱的老牛仔头像,挺有亲和力.目标市场是大都市的高级白领,情侣什么的.小宋有一整套想法,在北京也还有可行性.只是他必须说动一两个有钱的老板来投资.由小宋管理,三七分成.总投资额并不大,六十万而已.我是商界里混过多年的老油子了,粗粗一看,就给他提了几点修改意见.小宋一听,神色大变,知道遇到真人了.便敛容屏息,要我认真谈一谈.我说:像你这样怀揣着想法在北京找钱的人,恐怕有十万人.你创意再好,没用.关键在怎么能套住一两个有钱的傻冒.你着重往这方面想.不用再完善你的创意了,哪怕你这就是个鞋拔子,老太太乐(一种竹制的挠痒用具)的设计,也是一样能弄钱.只要他钱一投入,就由不得他,你小宋就成功了.明年这时候,你就请我住贵宾楼吧!小宋嘻嘻一笑说:小意思,去巴黎也没问题!老前辈,咱们相见恨晚哪!从此,我跟小宋就成了朋友.互相一串门儿,我才知道,这家伙比我还惨,住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添置,房租也欠了一个半月的,完全在硬撑.我问他怎么吃饭,他的策略跟我差不多,只不过是能省一顿就省一顿.他说:多喝水啊,能抗饿.
我心里叹一声,不再问了.某日,吃饭时我去叫他:走,不要问为什么.我请你吃顿饭.他慌忙谢绝:老前辈,哪里敢!我说:我平时吃什么,今天就吃什么,多一份菜而已.吃饭时,我说,咱们今天不图别的,吃个饱,你不要客气.小宋有一点点感激的样子,笑笑说:嘿,老总,老总,这怎么好意思!这次他口中所称的“老总“,听起来却是一点讽刺意味都没有了.
4
本来北方冬天的阳光就少,住在地下室里,晒太阳的机会就更少了.人得不到日照,就缺钙,症状就是腿发软,走路像踩了棉花,站不稳.可我那时不知道是这原因,只知道肯定是住地下室住的.再者说,就算知道,也不会舍得钱去买钙片,一瓶金施尔康,三十块!五顿饭钱哪.我仗着闯过江湖,就那么干挺着.每天一出门,脚非得拐两下,耳边就仿佛高秀梅在叫“拐啦!拐啦!“
为了打发时间,也为了不至于陷入信息真空,我算计了又算计,每天可挤出五毛钱来买一份.于是每天下午五点,天色已昏时,我就出门去买报.某日,我来到十字路口,为了躲自行车车,一分神,脚下就站不住了,咧趄了几下,生生的就摔倒在马路边上了.只听得周围人们一齐惊叫,有人马上围了上来.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看所有的人都那么高大.人们七手八脚把我扶起来.一个系红领巾的女孩脸都变白了,着急地问:“老大爷,您怎么啦?“我一楞,看了看她.近二三年来,叫我老师傅的人有一些,叫我老大爷的这还是头一回.小女孩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红领巾特别显眼,双手始终紧紧搀着我的胳膊.我一下子思绪万千,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嘴唇哆唆着说不出话来.女孩更着急了,连连说:“老大爷,您别急,我送你上医院!“我挣扎着挺了挺身子,一句连我自己都没想到的话冲口而出:“闺女,老大爷我.....没事儿,老毛病了.你赶快家去吧!“我试着走了两步,还可以.众人见我确实没事,慨叹了一回,就散了.小女孩不大放心,一步三回头.我冲她扬了扬手,她才走远了.唉,这个人丢的,丢到首都北京来了.人们晚饭又该有谈资了:松榆里路口那块儿,一老同志当街摔了个大马趴!你看这人丢的.
小女孩扶我那会儿,我是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小时候,也戴那么个红领巾.白衬衣蓝裤子,要多精神有多精神.新年晚会上给大人演出诗朗诵,在千人礼堂往台中央一站,声震屋宇啊----“灿烂的毛泽东时代,成长起我们幸福的少年一代......“喝喝,这才多少年,这才多少年,我成老大爷了我!
旅馆里唯一有暖气的地方,是那个进门处的小平房,其实就是一间收发室.办理登记,同时还兼着小卖部.人们打电话,也得到这儿来.我因为怕冷,愿意常来坐坐,暖和暖和身子再下去.收发室里有张床,挂了个花布帘.有个小姑娘在这儿住.她十六七岁的样子,还没学会京腔呢,带点地方口音.人长得水水灵灵的,有点倔.估计是从农村来的.她在这里的工作相当重要,收钱,管帐,登记,电话收费,管钥匙,卖货,打理得挺麻利.尤其每个住客的天数,在她心里有本帐,连半天都不会差.我至今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从山东来,姑且就叫她小鲁花吧.
我跟她没事儿闲聊,知道了她果然是家在农村,才念完了初中就出来了.我问:“老板是你亲戚吗?“小鲁花说:“不是.是我爸的朋友.“我问:“给你多少钱?“鲁花答:“四百.“我问:“还满意吗?“她说:“当然可以了.农村哪里一个月去搞四百?“我问:“还想念书吗?“她说:“想念也念不起了.“我看她床上有几本杂志,就说,:“我那里还有杂志,什么时候拿来你看.“不苟言笑的鲁花有了些欣喜之色:“好啊!“老板是经常待在收发室的,他要是不在,就是出门去了,旅馆的事等于完全交给了鲁花.鲁花的作用相当于老板娘了.
小宋喜欢逗鲁花,鲁花却根本不给他一个笑脸.有一天小宋在收发室,对鲁花说:“小妹妹不要这么凶嘛!“鲁花就说:“先把房钱交清了吧!“小宋仍然嘻皮笑脸:“房钱算什么,我还要请你吃饭哩!“鲁花就拉下了脸:“你烦不烦?有事没事?没有快走!“小宋当着我,面子有点下不来,仍嘻笑着说:“妹妹这么漂亮,干嘛这么大脾气?“鲁花便突然发怒了:“你滚!你滚啊!“小宋讪讪地走了,我心里暗笑,问鲁花:“你怎么对他这么厉害?人家是个帅哥呀.“鲁花余怒未消,说:“他是个流氓!“我笑了:“可不敢随便乱说!“鲁花说:“想赖房钱,不就是流氓?我倒看他跑不跑得掉?“
一日晚,夜已较深,我去收发室买打火机.见里面灯未关,知道鲁花没睡,抬手一碰门,门开了.只见鲁花和衣躺在床上,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又像是身体不舒服.老板坐在床沿上,好像正在安慰她.见我进来,那中年汉子不知怎的就有一种鬼鬼祟祟的神态,拿眼扫了扫我.满脸的不自然.我是江湖老手,这情形一看就明白八九分.故意装做什么也没注意,买了打火机就带上门出来了.看看表,是晚上十一点半.
回去躺到床上,思绪就开了锅.老牛吃嫩草,如今这社会已经见怪不怪.不过,小鲁花不过才十六岁,黄花闺女啊,就给了这个家伙?朋友的女儿,也能下得去手?看那老板有一点点斯文相,似是农村会计或小干部一类,居然也热衷于泡妞?而且是......人哪,怎么就成了这样!但转念一想,也许是我多心吧.鲁花只不过是感冒或痛经,那禽兽也不过真是在安慰她......但愿如此吧.
过了一段时间,我发觉鲁花心情开朗一些了.与老板之间有了些别人不易察觉的暧昧,言语间也有了调笑意味.我心下明白,这个老色鬼是得手了.一月四百元工资,鲁花还是屈服了.
打那以后,老板见我就显得特别客气,我当然一如既往,装木头人,跟他打哈哈.一天,我给鲁花送杂志,鲁花说:“老板夸你啦!“我问:“他说我什么?“鲁花说:“他说,全地下室就你一个是正经好人.“
5
这地下室里的日子沉闷平静,其实里面蕴涵着极大的危险性.我当初来看房子的时候就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当时令我感到踌躇的,其实倒不是简陋与寒冷,而是这地下室简直就是个地下火药库.光是在小厨房里就满满当当地摆着八个燃气瓶,还有一些人家干脆是放在屋里的.这些燃气灶具全都是从附近大市场里买来的劣质货,钢瓶厚度和阀门的严密度都成问题.厨房附近的走廊里,整天有泄露出来的煤气怪味.还有一些打工妹是用电炉子做饭的,反正一家一个电表,自己用电自己花钱.有人就在屋里乱扯了一些电线,有的干脆打起了电表的主意,拆了铅封做手脚.所有这些,只要其中一个环节出问题,这地下室瞬间就可葬身火海.
住宿区这一块,布局上呈井字形,通向地面的通道不仅要拐两个弯,还有一些复杂的岔道.走廊里又没有应急灯.万一失火,再一停电,跑都不知该往哪儿跑.
我是有经验的,住进来后,把地形熟悉了好几遍,直到闭着眼睛都能摸到通道出口为止.遇见老板时,我跟他提醒过几次.煤气味太重,那些劣质钢瓶太可怕.老板笑笑说:“那怎么办?有几个能像您老人家天天吃得起馆子的?你不让他做饭,他就不来住了.“我设身处地替老板想了想,为了旅馆的产值,这也是没法儿的事.
我只是暗自小心.一日晚,看书看得困倦了,正要睡去,忽然闻到有焦糊味儿.我心说不好,兔子一般从床上窜下地,把被子拎起来抖了又抖.又弯腰把各个角落闻了一遍,看来不是我屋子里的问题,便开门出去.走廊里的味儿就更大了,好象还有淡淡的烟雾.我在走廊和厨房一带左看看,右嗅嗅,也找不出名堂.拉住走廊过路的人问,大家似乎都很淡漠.“我哪知道啊!“那神情像是个个都修炼成了北京大爷,爱谁谁吧!
走廊里的焦味越来越大,烟也越来越明显,过往的人仍是毫无感觉,大不了捂住鼻子骂一声:“谁呀?干嘛呢这是!“然后钻进自己的小屋里,重重地关上门,哪管他外面天翻地覆.爱谁谁吧.
着急的只有我自己.我急忙跑到收发室,告诉老板:“下面有什么东西烧糊的味儿,还有烟.你快去查查!“老板一听,脸变了色,一向行动迟缓的他,此刻反映也是机敏得像个兔子,忙叫了鲁花还有一个水电工,直奔下面去了.我跟着到了地下,只见他们三人正分头挨家砸门,边砸边喊:“快看,有失火的没有?“这时,地下的人们才稍稍醒悟,有的拉开门看动静,有的走到走廊上东张西望:“怎么事儿?怎么事儿?“乱了一小会儿,忽然有个尖利的女声喊起来:“唉呀妈呀!快跑吧,失火啦!“
走廊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们没头苍蝇似地挤成一团,有往东跑的,有往西跑的,有两边往中间跑的.情况眼看要失控.103室里冲出了两个风尘女子,其中一个大概正在屋里抹澡,赤身裸体,拿毛巾捂着胸脯就出来了.慌乱中竟也没有人注意她们.老板有些急了,怒喝了一声:“都给我站住!再跑我就拉电闸.我让你们都死在这儿!“人们稍稍一愣,老板又喊:“你们现在都是安全的,各自回屋去,看看自己什么东西烧了?“这时终于有人发现了烟雾的来源----108室.门是紧关的,门缝里有缕缕白烟渗出.只见老板此时甚是神勇,吼了一声:“去拿水!“一脚就把门踹开了.里面的灯是亮着的,一屋子白烟,没有人.原来是床上的被子烧着了,还好火没燃大.小电工和其他的人提来了水,连着两桶泼上去,火就熄了.老板还不放心,又叫拿水:“泼,多泼!“
人群中议论纷纷,有人吹着刺耳的口哨.小宋挤在人群中起哄:“看啦,火烧圆明园啦!还有裸体运动啦!“人们这才注意到那两个坐台小姐.年轻的后生们齐声怪叫.那裸露天胸的小姐倒也不慌,只说了句:“没见过你老妈的?缺德!“说完,从从容容地分开人群,回103室去了.
6
火灾的原因后来查清楚了,原来是郊区的一个农民,挺大个老爷们儿,在家里受了老婆的气.气不过,跑到这儿避风来了.他老婆靠坐台养活家,是家庭里唯一的经济支柱,平时颐指气使惯了,不大把老公放在眼里,又养了个小白脸,公然给丈夫戴了绿帽子.老公想要维权,却被掴了一巴掌,连带被老婆骂到了祖宗三代.这汉子一气,揣了二十块钱,就住店来了.晚上生着闷气,抽了不少烟,抽完还是气,就跑出门去遛大街.走时一个烟头没掐灭,掉在了床上,就惹出一场乱子.
老板把那汉子骂了个狗血喷头:“妈的,什么乌龟王八也来住店?滚,快滚!“当晚就把他撵走了.
当时正值石家庄爆炸案刚刚发生,通缉令都贴到了收发室门上.北京众多的地下生活区也受到了特别关注.居委会几个挺有身份的干部也下到地下来检查了.老板事前就通知了大家,把屋里乱接的电线全都拆掉,电炉,热得快与电水壶一律藏好.又坚决停了厨房的伙,不允许再用煤气做饭了.一番整治完毕,待居委会大员下来时,地下室早已是河清海晏,一丝违规的迹象都没有了.居委会领导很满意,指示说要坚持某某精神,发扬某某作风,完善某某机制.老板一脸谄笑地跟在后面,说一句应一声,敷衍过去了.回头跟我发牢骚:“娘的,让我装锅炉烧水,要让我白白为人民服务啊!你们点你们的电炉子,不怕!“
火灾中那个做光身运动的坐台小姐,不知怎么的就注意到了我.一日,在收发室,小宋正对她挑逗,我恰好进去.那小姐对小宋冷冷的.见小宋絮叨得烦了,就说:“行了,挣你的钱去吧.挣完了钱咱们再说话!“小姐看到我进去,神色稍显诧异,露出亦惊亦喜的样子,倒跟我搭起话来:“哦?老师住这儿多久了?“小宋一见自己没戏,偷着朝我挤了个眼,走了.
我虽不是雏儿,但也不是柳下惠.几个月不接触女人了(鲁花不能算),有女人聊聊也好.那小姐红健硕丰满,前后都挺好,再加上穿着打扮,谁也不会搞错.但我只是抱定宗旨,务虚不务实.食色虽都是性也,但现在不是好色的时候,捂牢了钱包才是硬道理.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一阵儿,各自交流了一些真真假假的履历.她忽然从手袋里摸出一张名片来.我一看,哦,又是保险公司的,业务主办,露露.这名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露露是个自来熟,挺亲切的,说:“我住103房,有空来玩儿吧.“我连声诺诺,心说:意识形态倒很想去,但经济基础不让啊.
又过了几日,在水房和走廊里常碰见露露.仍是点头一笑,星眸传情.露露虽经风尘濡染,但还是能看出是从农村来的,取了个洋名儿也掩不住内质.美则美矣,稍俗,一笑门齿尽露,大家闺秀没有这么笑的.我只当是逢场做戏,不要说我去敲她的门,她不敲我的门就谢天谢地了.
如此又是几日.某日下午,有人敲我的门,敲得挺文静.平日来敲我门的只有小宋,他是个毛躁脾气,敲门不是这个风格,而且还要在门外猛喊“老总“.我放下手中的书,掀开被子倏地坐起,心里骤然起疑:莫非来人是露露?
7
说曹操,曹操就到.我的第六感觉没有错.拉开门一看,果然是露露站在门外.她好象是刚刚洗过热水澡,容光焕发,脸庞白里透红.由于没上浓妆,让我看到了本色,其实也是挺不错的一个北方女孩,只不过眼神里带点狡黠.露露嫣然一笑,说:“你不请我进去?“看来,今天这场考验算是躲不过去了.不过我心说,你是老江湖,我也是江湖佬,咱们今儿就斗一斗吧.
我一让,露露一闪身就进了屋.我把破椅子上的书和烟缸挪到了搁架上,请她坐.露露倒底是年轻,不怕冷,穿得挺单薄.还是件低胸衫,胸前的两只珠穆朗玛峰滚来滚去的,我不好意思盯着,又忍不住要扫两眼.露露倒根本没在意,她东张西望地观察着屋里的环境,一面就说:“老师,您这屋里收拾得不错啊!“她一眼就发现了我前女友的那张照片,凑了过去细细地看.这还是十二年前,我在深圳为女友亚倩照的一张室外照,亚倩那时才24岁,含苞欲放.我当时是个穷小子,情况不比眼下好多少.这场恋爱无疾而终,最后,亚倩嫁给了一个比我还大两岁的男人,那人的存款才不过15万.这件事,是我心头永远的一个痛.露露看着,就问:“老师,这是你女儿吗?“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就顺势说:“是啊.“露露回过头来,有点惊奇地说:“你女儿都这么大了?“我说:“我结婚早.“她又瞟了一眼那像片,感叹了一句:“你女儿真挺有福气的!“我说:“有什么福气?在外打工,混饭呗.“这谎看来就得这么一直撒下去了.露露却毫无察觉,反驳说:“咋没福气?您瞧您多喜欢她,走这么远还把像片放在身边.我老爹可赶不上您.“不知怎的,露露的这话,我听了有点难受.她是风月场上混惯了的,不能想象一个男人会把十二年前的女友照片始终摆在身边.是啊,像我这么痴情的男人,能有多少?当然,也不完全是痴情.还有那十五万.十五万,是我心头永远的痛处.
两人一时沉默,我为了摆脱尴尬,想了半天,才说:“你,工作还忙吧?“露露一笑,又恢复了她那风尘作派,叹起苦来:“忙!昨晚忙了一晚上,赚了个“打的“的钱.老板们现在也抠门儿了.“露露此时离我很近.狭小的屋子里本来就没多大空间,露露又是个满不在乎的女孩,坐在那儿不安分.衣服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东拽拽,西扯扯的,眼看那珠穆朗玛峰就要真相大白了.我知道这样下去,很难估计后果,如果让露露身上的女人香再熏上一小会儿,难保我那钱包里的资产不会流失.于是,我咳嗽了一下,说:“姑娘,我这个......眼下周转还有些困难......“露露不解地看看我,忽而明白了,嘿嘿笑起来:“老师,您可别想歪了.我怎么能......嘻!老师,您可太有意思了!“我一下闹了个大红脸,连忙掩饰说:“我算什么老师啊,跟大伙儿一样,来北京混呗.“露露向我挤挤眼睛道:“那可不对,您是您,满地下室就您是个人物.“她又朝四周看看,注意到了搁架上放的书,便起身去看:“妈呀,这么多书!“我无论出差到哪里,随身总要带20本书,再加上最近到了北京以后买的,搁架上总共有30本书的样子.露露挨本看着书名,随手抽出一两本翻翻.然后问:“这么多书,一年能看完吗?“我说:“这些呀,最多两个月就看完了.“露露十分吃惊:“真的吗?那您家里有多少书啊?一两百本吧?“我心说,姑娘,我要说我家里有七千本书,你是不能想象的.真实的情况在某种场合说出来,就跟谎言的效果一样.我只能点头道:“差不多吧.“露露吐了吐舌头,放好书,又盯住我女友的小照看了看.回身来坐好,把衣服领口往上拉了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知道危险已经完全过去了,就说:“喝水吧,露露.我烧了开水.“露露叹息了一声,说:“老师,您别客气了.您真是个大学问人.还要住一段时间吗?“我说:“不好说,可能要一俩月吧.“露露便起身说:“老师,不好意思了,打搅您了.您看您的书吧,我以后不会来了.“我连忙说:“哪里话,没事就来坐嘛.“露露转身拉开门,有点依恋地望了望我的房间,说了声:“天暖和点儿了,您勤上去走走吧,晒晒太阳!“我应着,将她送到走廊上.露露的拖鞋声在走廊里回荡,渐渐远了.屋子里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洗发露香味儿,化解着屋子里的寒冷.我忽然有些心酸,靠在床上,什么书也不再想看了.
8
如果十年前有人对我说,到了21世纪我还得过一段挨饿的日子,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信的.即使是在1960年,我也没经历过这考验.那时我家是高知,没有多的粮食,但是有钱,经常从自由市场买这买那的,把饥荒对付过去了.如今这一次,我可是没有办法了.尽管内蒙餐厅一家对我挺热情,但人家是在做买卖,要按经济规律办事.吃一碗饭收一块钱.我吃一碗不够,吃两碗嫌多.眼下实在是浪费不起,一碗就一碗吧.心直口快的老板娘曾经问过我;“这位老师傅,一碗能饱吗?要不再来一碗?“我只有打哈哈说:“够够,我这岁数,吃多了撑得慌.“老板娘也就再没言语了.
下午三点的时候,比较难熬.地下室里冷,热量消耗大,一到这时就感觉饿.我耐不住,就遛达出来逛市场,以分散注意力.
这个市场是北京城区边缘地带比较有特色的地方.周围的松榆里小区好象都是拆迁户,消费水平不高,老人又多.市场就是面对这些人的.早上六点就开市,早午和下午三次高潮,人头涌涌,甚为壮观.商品主要以食品为主,有北京的老点心,天津的大麻花,山东核桃仁和摊煎饼,东北松仁.也有卖蔬菜水果和劣质衣服鞋帽的.小商人们动用了各种宣传手段,有小喇叭,录音机,也有扯着嗓子喊的,敲马勺吸引人注意的,不一而足.几个河北来的县级食品厂每天都开来大卡车,高高挂起晃眼的横幅,风头甚健.市场选址选得再好不过了,天天都有手头钱不多的退休老头老太太在这儿转,踅摸一些便宜的老式点心,回去解谗.因此这市场一到高潮时间,是总是沸反盈天,摩肩接踵,永远不用愁有萧条的时候.
我在市场上发现了一个好东西----冰糖葫芦.说起糖葫芦,还要提起我小时候的一个情结.糖葫芦是北京特产,别的地方也有,但不如北京的地道.北京的山楂又红又大,糖葫芦做出来一串有一尺半长,有的还去了核,切了口,里面夹了山药片.手艺师傅支起大锅,把糖稀熬得稠稠的,将葫芦串浸到里面,拿出来就是金黄的一层透明糖衣.往铁錾子上一放,吱吱直响.小时有一次,跟母亲到北京去串亲戚,看见金光闪闪的糖葫芦,谗得不行,想让母亲买.不知她老人家(其实那年她只有33岁,比我现在可是年轻多了)当时是怎么想的,是节约还是嫌不卫生,就是不给我买.那印象可是太深了,刻骨铭心啊!这一晃儿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那种受挫感至今未消.在市场里逛,我次次路过糖葫芦摊,都要垂涎三尺.有一次忍不住,买了一个来尝.从此计划经济也不顾了,让位给无理性消费,每天下午三点钟来买一个.也别说,糖葫芦的糖分多,也能顶饿,两顿饭中间来一支,还真是解决了一定的问题.做葫芦的师傅是个河北乐亭来的汉子,熟了以后,我每次就借他的凳子坐一会儿,慢慢地把糖葫芦吞咽下去了,舔舔嘴唇,再心满意足地走回地下.我留意过,满市场没有一个老头儿买糖葫芦吃的,都是少妇买给小孩的.我不管那许多了.仓廪足而知荣辱,我这仓廪不足的,还管他什么形象不形象?乐亭汉子有点憨厚,不大像是从那地方出来的,我去得多了,知道他也是农村来的,做个小买卖养家,主要是供儿子念中学.“什么人什么命啊!像您老人家就好喽,享清福啊.“他老是这么念叨着,不胜羡慕之意.
一天,我正品尝得过瘾,有人轻轻拍了我一下肩膀.回头一看,是露露!露露见我拿着尺多长的糖葫芦,很惊讶:“老师,您怎么还吃糖葫芦啊?“我尴尬地笑笑:“那个什么......上年纪了,嘴苦.“露露就找了个凳子坐下来,我示意她要不要也尝一个,露露指指她画得很精心的唇线,说:“不成,吃不了.“她看看我,眼神里好象有一种怜惜之意,又说:“老师,您闺女咋不把您接去呀?“我笑笑说:“我闺女还没傍上大款哪.“露露就说:“哎哟,您可别叫您闺女傍大款.老板哪有一个好的呀!可惜了那么好一个女孩,您可千万不能!“我心里深深叹息了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露露手包里的BP机令令地响了起来,她连忙掏出来看,看过后,脸上有欣然之色.我当然知趣,赶忙对她说:“你有工作,快去忙吧.“露露见我波澜不惊的样子,脸倒红了,说了声:“那我......上班去啦.“我向她摆摆手:“快去吧,小心着点!“露露起身,又叮嘱我一句:“这糖葫芦没去核,您可小心别崩了牙.“说毕,飞快地走了.
乐亭汉子忙完了一锅,也凑过来坐下,点了烟来抽.一面就问我:“那女子是您学生?“我一怔,吞吞吐吐地说:“是啊......教过她小学.“汉子就慨叹:“瞧您多好啊,学生都这么大了.上着班呢,还掂心着您,怕您老把牙咯了.知书达理啊!“我心里苦,嘴上却附和着说:“就是,现在这些孩子,不错啊!“
9
从市场转悠出来,刚走到小街上,就见小宋从外头回来了,脸上喜孜孜的,拿了个纸条正低头在看.小子!大概是有好事了,我走到他前面,故意挡了他一下.小宋下意识地躲了躲,没躲开,抬头刚要发火,一见是我,大喜,一把抓住我胳膊,拉我到院子里下象棋的石桌旁坐下.
他把那张纸条递了过来:“跑了一天大钟寺,累坏了.你看,从老和尚那儿求来的.“我展开纸条,只见上面写了一句偈语:“不宜大动,只宜缓动,缓缓而动,百发百中.“我默念了两遍,冷笑一声,问他:“忙一天,就求来这个?“小宋表情充满期待地问:“怎么样,老总?你给解释一下吧,这什么意思?“我问:“是老和尚给你的吗?“小宋说:“没错儿.“我说:“你不是......从厕所门上抄来的吧?“小宋眨眨眼睛,忽然明白了我是在讽刺,便抢过纸条说:“老总,我要抗议啊.你对我是不错,但也不能侮辱我呀!“我笑了,问他:“饭都吃不上了,还搞这个.花了多少钱?“小宋说:“不贵,十块钱.节食两餐,就出来了.人总得有点信仰啊.“我说:“你给我十块钱,我到公厕去给你抄十条回来.“小宋说:“老总又拿我开心了.“我正色道:“日子不好过,搞点正事吧.“小宋连忙辩解道:“正事也搞着哪,正跟一个东北女老板接触,你就等着好消息吧.“这时天已渐渐黑下来,我约小宋一块儿去吃饭,他说不吃了,要把今天的求签钱找补回来.
几日过去,小宋的事业不但没有进展,跟旅馆老板的关系反倒是越来越紧张了.一天晚上,露露急火火跑来敲我的门,告诉我说,小宋跟老板在收发室吵起来了.
我赶到收发室,见两人正在对峙.小宋见我来,就说:“你说说,我跟鲁花开两句玩笑,他还不乐意了.他吃的哪门子干醋?“我心下明白,形势已今非昔比,小宋不知内情,冒犯了人家的禁脔了.却听老板气咻咻地说:“一来我就知道是个牛逼匠,整天吹吹呼呼.房钱交不起,搞什么搞?等你那牛扒城搞起来,北京城的老牛都让你吹死完了.“小宋指着老板鼻子说:“咱们一码是一码啊.我欠钱不欠人格,再说不好听的,我废了你!“老板轻蔑地一笑,说:“又吹牛逼!你个九头鸟,爪子长齐了没有?““你????山东棒子,我今儿就把你齐根儿撅了!““我日你妈的!““我????奶奶!“老板大怒,一把揪住了小宋的意大利夹克衫:“你????今天就给我滚!“小宋心疼衣服,抡拳就要打.我见势不好,连忙抓住小宋的手腕,喝住两人:“都是出门在外,干什么呢!“将两人扯开后,我推了小宋一把:“快回去吧,胡闹!“小宋愤愤地说:“我????人他妈落难,连农民都来欺负.“老板反唇相讥道:“有种的你别住农民的店,马路上睡去!“我吼了一声:“行了!都歇会儿吧!“
打架期间,鲁花也在屋里,却纹丝不动,坐在柜台后,埋头用圆珠笔在一本杂志上写写划划,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样子.小宋莫名其妙为她打了一架,局外人只有我知道原委.我心想,哪天要点拨一下小宋才行,不然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祸来.小宋走后,老板坐到床沿上,犹自意难平,跟我唠叨着:“你说说,如今这小年轻的,怎么没人性?正事不干,就知道撩骚!我好几次跟他说,让他学学你老,人家露露送上门都不要.干事就得有干事的样子!“我哭笑不得,只好说:“你消消气.年轻人火力旺.你也体谅一下.我不同,我基本上就算是哑火了.“一句话,把老板说乐了,连埋头写画的鲁花也偷偷掩着嘴笑.一场风波就此过去.
隔了几日,老板在走廊里遇见我,把我拉到一个角落,悄悄问我:“咱们都是老同志了,我就不耻下问了啊.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药治这个不举的?“我心里暗自诅咒,嘴上却说:“我也不清楚.我的法子就是少办事.“老板露出一丝遗憾神色,忽而又想到了什么,便凑近我,用几乎耳语的声音问了我一句话:“我可没有歹意啊,你老是不是......练功的啊?“我愣了一愣,哈哈大笑:“你想到哪去了?我倒是想练童子功呢!“老板略显尴尬,赔着笑说:“不是就好,不是就好.这两天派出所可能要来查.“
10
应该承认,本文从“露露来访“这一节开始,我用了一些文艺笔法.然而,所有的情节都是有事实根据的.小宋,露露,鲁花,老板,甚至那两个商量着要每天煮土豆度日的唐山小伙子,在真实世界中都实有其人,至今我眼前还能清晰地浮现出他们的各种表情.在那个阴暗的地下室里生存,人们苦熬着冬日.鲁花与老板的情况要好一些,但他们并没有脱离底层的那张网.真正的太阳并没有照到他们心里.尽管事情已经过去两年多了,但我在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仍有一种悲愤感.地下的生活使我体会到一种巨大的不公平.我无法从头到尾用刚开始的那种平静笔调把生活记叙下来.有一种东西,棉絮一样,拥塞在我心头.似乎我不用文艺的笔法,不在文字中加些调侃,浓重的悲情会使我这叙述戛然而止,难以为继.我只是竭力想使气氛稍轻松一点,为了自己,也为了读者.因此就有了这个奇特的跨文体的文本.
生活在北京高尚社区的人们,不会有余暇想到,在距离城市正中心十几公里远的地方,有这样一类灰色的人群,默默无闻地蠕动于地下.甚至所有生活于地上的人们都不会想到:这些人,与我们呼吸着相同的空气,操着同样的母语,有着共同的思维习惯,但却不能和我们坦然分享阳光.
生活是灰色的,它不会像我以上的叙述那样趣味盎然.地下室固然是个小社会,但也不可能天天都上演令人解颐的轻喜剧.它更多的是死寂,单调,无奈.人们的表情并不丰富.奔波,生存,抵抗艰难的生活环境,就是全部的日常内容.我在那里的两个月,很少听到有笑声,几乎听不到音乐.黝暗的灯永远亮着,也就意味着太阳永远照不到这里.
我至今仍记得小宋每天风尘仆仆,来回坐四个小时的公交车,一趟趟地去大钟寺,去北郊的养牛场,去拜访从报纸上看到的成功人士.他期望有人能慧眼识珠,并坚信奇迹马上就会发生.以我的经验,像他这样赤手空拳的人,在三四年内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但我不忍心将此说破.我不能直视他在向我求教时那种狂热信徒般的眼神.
我也不能忘记单纯而倔强的小鲁花.这份工作可能是她终身难忘的一份工作.正是这份工作,使她从穷乡僻壤来到了这个在世界上都排名靠前的大都市.我们都市人习以为常的塔楼,电梯,立交桥,可能曾是她梦中的天堂.她是那样虔诚地对待这份工作,我最经常看见的她,就是在埋头算帐的样子.宿费,电话费,小百货,三本帐可以说完全烂熟于心.她没有休息日,没有女伴,没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想哭诉时,思念母亲时,想歌舞欢乐时,又怎么办?她究竟有没有一个桃红色的少女之梦?即使她和老板有了那种关系,我仍然认为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所接触到的少数最为纯洁的人之一.我不可能有力量拯救她出苦海,我甚至不忍心对她进行基本的启蒙.因为我记得那句话:最大的痛苦,是梦醒了无路可走......
我还记得露露.诚然,她的那次拜访,只是一次平平常常的拜访,不会有那么多戏剧色彩,但是她让我认识到了一个从事非道德职业的女性,对于事物的理解和我们普通人一样.在走廊里,在水房里,她的的确确是经常对我抱以善意的笑.我知道,那决不是为了钱,她分得清善良与丑恶.露露除了要承担与其他人一样沉重的生活压力之外,她还要多承担一份道义蔑视的压力.但是我从没看到过她灰心丧气或者尖酸刻薄的神情,她永远朝气蓬勃.我不知道她具体的谋生情况,她不是大学生,进不了天上人间那种地方,在金钱堆积起来的庞大世界里,我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生存空间.我只觉得,她比我要坚强得多.
两个唐山的小伙子是我的邻居,我们每天都要打照面的.我后来发现,他们真的是每天从市场提回一袋土豆,在小屋子里过着不为人知的艰苦生活.家徒四壁,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属于他们的----豪华,欢乐,成功或漂亮女孩子......他们是鼹鼠,在漆黑的地下翻找着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都是生活于地底下的老鼠.我们已经不可能顾及到尊严了.严寒的尾巴是这样漫长,春天迟迟不到.清夜里,我独自走在松榆里寒风凛冽的小街上,望见所有楼房里的灯窗都温暖得诱人.世界很大,可是,哪一个明亮的窗户属于我?读者们可能有过度日如年的感觉,但决不可能有过一小时一小时捱时光的感觉.漫长的寒夜,它太广大了,无处不在,覆盖了我们的半球,我的曙光真能够像预期的那样到来吗?
11
冰雪终于渐渐走远,小区内的草坪与柳梢,都有了些可以遥看的绿意.正午时太阳不错,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可以说北京的春天已经来啦.只是,地下室的温度并没有因此而升高.外边是春天,里面还是冬天.
我不是个没吃过苦的人,在座的读者,恐怕不会有谁用手抓过农家肥,不会有人一天干过十六小时重体力劳动,不会有人住过冬季深山里的小窝棚,更不会有人在小煤油灯下无望地苦读过.这些,我都经历过.甚至我自己就做过八年社会最底层的人.这次住进地下室,并不是我生平头一次吃苦.但苦难感却好象超出了我的承受底线.因为早在三十年前,我就永远脱离了底层.虽然我有时也想起那时的事和那时的人们,但我决没有想到过,在世纪之初还会有如此艰难的境遇,有这样一群无望的人们.
在乡下的时候,冷了,可以烤火,睡觉也有火炕.冰冷的床,是那些身强力壮的北方农民也吃不消的.而在这个地下室里,你会觉得世界上所有的热源都已耗尽了.墙上靠墙的地方,有以前的住客贴上去的报纸,那报纸永远是潮乎乎的.市内的空气像冰块,无处可躲.我有电热毯,点着它,还要盖上两层被子才能御寒.可是,有的人却是干挺着的,他们舍不得买电热毯,也用不起电.小宋在我面前坐着的时候,总是在身上左挠右挠的.他一面就咒着:什么鸟屋子,睡长了真要睡出病来!
他一趟一趟往市内跑,每天晚上都要跑来擂我的门:老总老总,我来跟你汇报汇报!孤苦无助的人,也许很需要有人分享这奋斗的艰辛.坐在我那里,他不厌其烦地描述白天怎么去叩见成功人物的过程.接待小姐的态度如何,助理人员的表态如何,大约还有几天就可获得大人物的召见.他手头有五六份装订得很时髦的策划书,反复掂量着,该给谁,不该给谁?人家会不会认真看,看过后能不能看出这创意的巨大含金量来.我问他:你连吃饭都勉勉强强,哪来的钱搞这么漂亮的策划书?他得意地笑了,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我哪里舍得这么搞.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我又问:一本要多少钱啊?他又笑:其实最后没花多少钱.我把底稿拿到打字店,一边搞就一边聊,诉苦吧,施苦肉计,一直要击中老板的软肋,把打字小姐眼圈儿也给说红了.最后的结局就是,店老板大手一挥说,兄弟,谁都有为难遭灾的时候,别泄气,这东西我只收你半价.今后尽管再来,费用先欠着,别跟我提钱!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小宋朝我一挤咕眼,末了说:你看,这不就少花钱多办事了么?
他的梦,寄托在成功人士的案头,策划书被秘书送进了大人物的办公室.他们何时能抽空翻翻?在他们眼里,小宋不过是无数狂想者中的一个.十几页上的文字图片,能不能使老总们灵光闪现,抓住价值所在,看过之后微笑着吩咐秘书;把那小伙子叫来吧!这种希望,太渺茫了.往往是,三天过去了,小宋笑笑说:贵人多事,还没来得及看呢.六天过去了,小宋有点坐立不安:怎么回事?忘了吗?等吧,没法子!十天过去了,小宋有些沮丧:唉,准是不感兴趣.只要给我五分钟,五分钟啊,准说动他!妈的那个秘书,准没说什么好话.没一点儿现代企业的意识,他怎么就能当上老总的秘书?
这样的过程成了轮回,我一次次听着,帮他分析着,鼓励他耐心等,尽管我知道,那成功的机率简直就和一颗陨石砸到脑袋上一样,微乎其微.
树渐渐绿了,小宋的棉夹克换成了春秋夹克.匆忙的他仍是一大早就出发,不知疲惫.我知道,他是想始终保持一个“在路上“的状态.人在奔波,就要少一点绝望感.这个城市并不宽厚,最相信小宋智慧潜力的,就只有他自己了.如果没有这种近乎盲目的狂热,他恐怕早就崩溃了.从北京东南的松榆里,到北京西北郊区的养牛场,坐公共汽车要倒换四次车,光单程就要两个多小时.多半是站着,车内人挤着人,外面的路无尽头.我记得小时候常唱一首歌: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我不知道,那些沿途的高楼大厦,豪华酒店,巨型商场能给小宋那颗火热的心以什么样的回报?
小宋是个没有工作的人,但他那种狂热的工作态度,是没有几个人能比得上的.
12
小宋不断向我传递着鼓舞人心的好消息,他也确实见到了几个人,有承包了北京音乐厅的钱经理,有某畜业公司的王总,有某纺织集团的张总,还接触过一些台湾人.台湾人的反应比较好,多半对小宋的构想赞不绝口.而其他几位北京城里的大腕却迟迟没有回音.小宋的信念终于有些动摇了,央求我也给他想想办法.我心里苦笑:要是有办法,何至于混成这样?在这个城市,我所认识的人,大部分是口惠而实不至,我听到过最痛快的承诺,最豪迈的抱负,最热情的邀请,最诱人的远景,但是,此刻却不能奢求他们对我有一分钱的帮助.汉语里最打动人心的词汇到了他们嘴里,原来就只是个响儿.我曾经将他们的承诺打了百分之五十的折扣,来决定与他们的交易或合作,可到头来发现,那些热辣得让你感动的承诺,最后的底牌只是个零!
也许是小宋的执着感染了我,我搜索枯肠,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也许有点儿用.这是我此次来北京才认识的朋友,有过泛泛之交.他是河南洛阳人氏.那时全国性的对河南人的讨伐还没有开始.不过即便是开始了,我也自有我的好恶标准,不会管那些.此人三十六七的年纪,白面皮,书生样子,待人彬彬有礼.我在这里姑且就叫他阎先生吧.阎先生自称父亲是外经贸部的官员,他自己在澳大利亚注册了公司,现在又回到北京来发展,专门做些项目投资中介的活儿,有时也给人家“跑跑部“,也就是疏通部里的紧要关节.我看阎先生交往甚广,喝一会儿咖啡的功夫,要接八九个电话,手边还常拿着两三本厚厚的可研报告,忙碌得很.他衣着阔绰,举止不凡,不大像是空架子.在我落难之后,他就找不到我了,当然我也无颜再跟他联系.
我把阎先生的电话告诉给小宋,让他自管打着我的旗号去会阎先生.小宋说:那怎么行?你总要先吹吹风,不然他怎么肯下力气?我想想也是,就到收发室给老阎打了个电话.老阎说:老兄,怎么搞的,失踪了?不会是被绑架了吧?我说:玩笑了,谁绑我干什么?梢有不方便罢了.老阎是场面上人,便也不再问,只是奇怪地说:你这电话号......是什么地方啊,跑到郊区去了?我说:咳,一破饭店.老阎问:什么饭店?我说:叫什么......地府饭店吧?老阎便有些疑惑:有星没星啊,你就住?还有叫这名儿的?你老兄,嘿嘿,怎么神神鬼鬼的.我这才把小宋的事跟他说了,老阎说:可以啊,让他来找我吧.正好这几天有几个人找我谈投资.我没忘了找补一句:小宋现在可是不大景气,您包涵点儿.老阎立即明白了,说:嗐,你的朋友,我还能拔毛吗?我说:他可是连饭也请不起.老阎说:好说,我请他.得,不跟你说了,我还开着车呢!
两天后,小宋去见了老阎回来.我问:情况如何?小宋挺高兴,向我一拱手:老总,谢谢你啊.事情虽然没有眉目,但是老阎还是个办事的人.我心里没把握,就问:他办公的地方你去了吗?我可是跟他不大熟哦.小宋说:去啦,不错,很有派!我问:怎么说呢?小宋说:他那个小秘真不错!我有些恼了:我问你正事儿!小宋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还行吧.老阎说,不知道我这项目这么小,还以为是大项目呢.他手头有几个人,台湾,大陆的都有,但都奔着大的来呢.他说,要是六百万的项目,找钱还容易点儿儿,六十万,太小,人家投这点儿资嫌累.他让我等等,容他再找找.我听了,沉吟半晌,然后拍了一下小宋说:小宋啊,老阎说得对呀,你这主攻方向整个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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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两眼一放光,拽住我:来来来,老前辈!你好好讲讲.我说:我们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就是没有细化分析有钱人的心态.老阎不愧是老手,他说得没错,大钱好弄,小钱难套啊.你我现在住地下室,穷得叮噹乱响,想着六十万可是笔大钱.但是那真有钱的,六十万不过九牛一毛,洒洒碎.咱们光盯着大集团大公司,他们有钱是不错,但他们有没有耐心做这小买卖?人家越有钱,就越想图快,快进快出,一门心思做的是投机生意.做金融,做房地产,做股市庄家.几个月,最多一年,资金翻番,就收手!完了再找机会.谁能放到你这儿六十万?做牛扒城,最快两年才能收回投资,第三年才开始赢利,急死人了不是?再说,项目没有大小,一样的操心,饮食业的变数就更大了.这么个蝇头小利的东西,却要花这么多心思,无怪乎他们没兴趣.小宋闻听,就有点急:那怎么办?完蛋了我?就得等死了?我说:你急什么?老阎不是给你点了路子了么?去找小商人.大陆的不行,都有急功近利的毛病,你找台湾人.一是懂规矩,好合作.二是作为个人投资,想拿出积蓄的一部分,在大陆找个稳定的生财之道,你这投资总额对他们来说,正好.不大也不小,他们也有耐心等你慢慢做大.磨合好了,兴许能完全放手让你做.小宋听了,精神一振:好哇,英明!老前辈,晚生茅塞顿开呀!让我再理理思路.不过,我倒想问你个问题,以前想问,又怕唐突了.你老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湖圣手啊你是,窝在这种地方干嘛?我摆摆手说:先不说这个.人有旦夕祸福,不是主观愿望能说了算的,你就历练去吧.小宋就笑:我以前是有眼不识真人了,还以为你是猥亵了女学生,东窗事发,跑这儿避风来了.我斥道:你小子,没好话!
小宋自去重新操练他的事业,又是接连地早出晚归.他的话,触动了我的隐痛,好几天都郁郁寡欢.一日黄昏,我又磕磕绊绊地出去买报纸,路上冷不防有人从后面上来,搀住了我的胳膊:老师,您上哪儿?我一看,是露露!露露没化工作妆,素面朝天,我一瞬间竟产生了错觉,她怎么跟我那前妻年轻时酷似?有一种影子你真是到哪里都甩不掉.露露问我:吃饭了吗?我摇头.露露就说:正好我也没吃.今儿我做东,咱们走!我连忙说:不用不用.露露笑说:您老客气什么呀?我说:这不好,姑娘.都不容易,您甭管我.露露惹人怜爱地撅了撅嘴:老师,一顿饭还能吃穷了么?您瞧不起我.我说:哪能哪能,我是说......叫小宋看见了不好.露露一听,柳眉倒立:什么小宋,毛儿都没长全呢,还当自己还是个人物!我说:露露,姑娘家,别这么说话.露露竟来了倔脾气:您不提这个要饭的小宋则罢,您提了,今儿就非得跟我吃这顿饭不可!我也有点急:露露,这马路上,拉拉扯扯的不好.露露说:拉拉扯扯怎么啦,您就是我老爸还不行?我只好说:好好,我去我去,成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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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露扬手就要拦车。我说:就别往远地儿去了。露露说:成啊,今儿就不去马克西姆了。咱们去个近地方。此时天已渐暗,狂风骤起,沙尘暴眼瞧着几分钟内就将半个天都染黄了。我心说,怎么会这么恐怖啊?塌了天一般的架势。露露眯着眼拦下车,招呼我快上。两人打仗似地上了车,露露指点着司机,三拐两拐。从潘家园桥下来,开了还没到一站路,进了一个幽静的宾馆大院。我好生纳闷儿:天天在这附近瞎逛,却不知咫尺间竟有这么一个好地方。
下得车来,走了没三步,黄沙就扬雪般地洒了一脸。坐进大堂西餐酒廊的时候,两人都快成土猴了。坐下来,候了五分钟,服务生才姗姗来迟。小伙子也不作声,甚是踞傲,冷冷地伫立等候。我从他眼里读出了一种隐隐的蔑视。这小子心里准在想,哪里来的老帮菜,还带了个没化妆的土妞?露露扫了他一眼,拿起自己前面的菜单,问:老师,您吃什么?我说:女士优先。露露就说:我要黑椒牛扒。服务生嗯哼一声,用英语问了一句话。露露眼也没抬,一摆手说:我不会英语,等会儿老爷子点菜,你再说,好不好?服务生便改用中文问道:几成儿熟?露露答了,又问我:您老来吧。我说,也一样吧。露露说,您那牙口,不行吧,要茄汁猪排吧。我说:行。又点了沙律、罗宋汤等等,露露就说:就这些吧,我也不摆谱啦,真心实意请您老吃顿饭。服务生退下,露露鼻子里嗤了一声:这地方怎么会有这种雏儿?
这样的环境,我并不陌生,说来也不过才疏远了二十来天。今天却令我有骤进天堂的感觉,脖子都硬得不自然,怕人笑话。我对露露说:无功不受禄,你是有事要求我吗?露露说:老师,您太精了,我这事呢不大也不小。我心说,我一个穷酸老头,能帮她什么呢?露露说:别人都叫您老总,我认为您就是个读书人。我打小就没和正经读书人接触过。您是头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我只有一件事求您。我早晚是要结婚生子的,您先给我将来的孩子取个名儿吧。我略感惊讶,说:这还早着呢吧?露露说:我觉得您取的名儿,准能给孩子带来好运气。我惊诧莫名,感叹道;露露,我以为你是。。。想不到,想不到。露露笑了:您以为我是个坏女孩,也就不可能做个好母亲?我看看露露,她笑得很好看,在野性里却透出一种圣洁。叶落于沟渠啊,她是不应该受什么谴责的。一股怜惜之意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说:这两天我想想,想好了写给你。不过,不知有什么要求没有?露露斩钉截铁地说:要带点儿书生气!
菜肴陆陆续续上来,我惊奇地看见,露露熟练使用刀叉的程度远强于我,有板有眼的。我说:好家伙,你用得这么标准?我可是不行啊。露露说:学的。有个台湾老板包了我三个月,那人心好,有耐性,把着手教我,就学会了。我心里叹息不止,问她:你做小姐,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露露说,青春饭,能吃几年?现在就够背的了,将来更一天不如一天。攒个三五万,回家嫁个老实人,开个小店,过日子吧。只希望将来孩子别受罪,说什么也要让他多念书。
我这才发觉,露露也是个平常女性,身上也有母性的光辉。地下室虽然阴暗,但她的心并不阴暗。她那小小的对于未来的渴望,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的基本愿望。她会嫁人,会在将来的乡村岁月中老去,变成一个慈祥的老祖母。她的儿孙们,决不可能想到,他们的这位温厚慈爱的长辈,竟有过如此样子的青春。
露露见我沉思,就问:老师,您一进地下室,我就看出来,您是个好人。我和我那姐妹议论过您,我们不相信您能干坏事,但又想不通,您怎么走到了这一步。我们住地下,是应该的,您是真不该住在这儿。我沉默了一阵儿,对她说:我倒霉,一不是因为钱财,二不是因为女人,我是书读的太多了。露露笑了:得了,书读多了会倒霉?我说,古人说了,尽信书不如无书。我送你两句话,以后教育你的孩子,那就是,小时要读书,长大莫读书。读书别当真,只当磨光阴。露露惊异地问:为什么啊?我说:因为咱中国的事儿,和书上说的不一样!露露说:那您是。。。我说:我是个老总不假,但我是吃饱了撑的理想主义者,一边经商,一边还读书,一不小心读进去了,读傻了。以为文化是个好东西,把什么都不要了,一头扎进北京来,想过一过文化生活。哪曾想,活活做了这地老鼠!露露见我有些激动,连忙说:老师,咱不说这个。您虽落了难,可谁也不敢把您瞧扁了,蛤蟆也会有翻身的时候,何况大活人!我说:你可要记住,将来养的是姑娘,可以让她上大学,若养个小子,高中足矣。要幸福,当官经商都是路,就是莫读书!露露此时有点儿慌了,起来搀着我说:您吃好了么?咱们回吧。
落地窗外,沙尘暴仍在肆虐,路灯昏黄一团。我走出门,感觉沙子打在脸上的感觉,很痛快,痛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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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风势小了许多,但仍是黄尘满天.坐在出租车上,能听见风掠过高楼时发出的呜呜哀鸣。露露坐在前面,扭过头来说:您刚来的时候,逗乐着呢,他们说您是摸了女学生的乳房,没处躲了,才跑这儿来的,我可不信。我脸一红,对露露说:都是小宋胡说八道!露露说:那天上您屋里去,我都做好思想准备了,您要是动手,我就乐不得的,赚个饭钱;您要是不动手,我就算认识认识您。哪知道您那么大岁数,还腼腆着呢,眼睛都没处搁。我心说,哪有这样的老流氓啊?我实在止不住乐,对露露说:行了吧,姑娘,甭说了。露露又说:您这种老男人啊,最好,人家说是什么来着?极品。最会疼女人了,做爱也温柔,还要一边放着小提琴曲儿呢。露露的话,说得开车的“的哥”瞠目结舌,连连侧过头看她。露露就说:怎么样,哥们儿?我说的没错儿吧?
刚刚通过潘家园桥,司机猛地踩了一脚刹车,喊了声:哎哟,怎么这么多“雷子”啊?抬头一看,只见马路上站着一群穿新式黑色警服的警察,其中两个还挎着微冲,领头的一个正示意停车。我一下挺起身来:怎么回事?露露看了看说:没事儿,抓通缉犯的。停顿了一下又对我说:我要是有什么事儿,麻烦您告诉我那姐妹一声。
车缓缓停在路边,一个警察走过来,弯下腰看了看车内,说:请两位下来一下。下车后,我和露露被分开,警察看了我的身份证,盘问了一下,我应对如流。盘查露露的是一个有经验的警官,他问了很久,然后将头一摆,示意露露:你,跟我们走一趟。又对我说:老同志,没你事儿,你走你的吧。露露稍有些犹豫,警官喝了一句:走吧!露露便说:我要付车钱!她两步跑到我身边,从袋里摸出十元钱递给我,压低声音说:告诉我姐妹,是****的,赶紧找人“捞”我。随后,她步态从容地走向了路边一辆警车。
松榆里地下旅馆的这个夜晚,注定了要极不寻常。过了半夜12点,当鲁花要锁大门时,小宋也没回来,这是绝无仅有的。老板懊悔莫及,坐在床沿上,一个劲儿用手拍床板:坏了坏了,怨我,心太软、心太软哪!我劝慰他说,情况还不明,先别急,等等再说。一会儿,小电工拿备用钥匙开了小宋的房门,上来报告说,东西都还在,好像不是跑了。我也替小宋打着保票。老板咬咬牙,亲自下去,把两个没有身份证的住客撵了出来。那两人苦苦哀求:您看这么大的风,黑灯瞎火的往哪儿去?老板吼道:爱哪儿去哪儿去,火车站,医院!都是你们这帮盲流惹的祸,走吧走吧!
喧闹平息过后,地下室所有的屋子都门户紧闭。走廊里悄无声息,能清晰地听到水房的滴水声。一声声,一声声,空寂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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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经过跟露露的那姐妹说了,那姐妹倒也镇静,只是有些疑惑:没听说最近要扫黄啊?这个露露,准是证件又出了问题。她就是粗粗拉拉,屁眼大得把心都丢了。那姐妹想想,说问题不大,马上就能办,捞得出来捞不出来,得看运气.说完就跑到楼上门口,猛打了一气手机,自去忙着“捞人“去了。
这一夜,我在忐忑不安中度过,凌晨四点才昏昏睡去。小宋和露露的影像,交替在梦中出现,构成一段段古怪的情节。早上醒来,却又一点儿都回想不起来。第二天,又在期待与失望中捱过,两人都是音信皆无。老板吩咐电工,把小宋的东西收拾了,暂存在电工房里。他一整天铁青着脸,总觉得是做了件得不偿失的事。若小宋真的跑了,这花脸乎哨的几件行囊又又何用?我并不太担心露露的命运,她掉脚恐怕不会是这一次,估计自能应付。却猜不透小宋到底出了什么事。跑了,是绝无可能,唯一的可能是失去了自由。不过,他又能犯什么事呢?
地下室里猛然少掉这两个特色人物,一下就失去了生气。我心理上尤其不能适应,觉得同甘共苦的伙伴好像就此不会再见面了。他们两个虽然势同水火,但苦熬无奈之状又何其相似,实是一棵藤上的两个苦瓜。我与他们仅仅认识二十来天,却似共事了许久的同事,他们突然一走,连起居坐卧都变得索然无味了。往日相处的平常细节,丝丝缕缕,都让人怀念。
趁着这个空当儿,好像我应该讲讲我自己了。往事很多,那只是我的一个背景,与地下室实不相干。但有些事,是决定了我今天这种命运的原因,不可不提。我十二年前南下深圳,从一介书生变成公司白领,卖命多年,辗转流徙,终于在海南一家房地产公司站稳了脚跟。老板器重自不必说,而且由于性情投契,两人的关系已不是主仆关系,几经荣辱沉浮,已成兄弟一般,公司产业有我一份,已是笃定之事。
古人常讲“满则溢”,“物极必反”,这鱼龙变化的事真是无道理可言。那几年,海南的房地产盛极而衰,我们无事可做,又没有像潘石屹那样果断移师北上,结果就在原地蹉跎着。炎夏日长,我无以消遣,千金买笑、笙歌宴饮的事,也不多了。一是鼎盛期已过,诸事要顾及长远,不能有今天没明天的胡来;二是经济萧条下去,三陪素质也大不如前,有的竟就是三家村的野雏儿,放下锄头就进了欢场,令人无甚胃口。忽然一日,路过书店,进去逛逛看,竟有久不见汉官威仪之感。随手购得几本,回来后竟读了个昏天黑地。想我当年也是嗜书如命的人,读得痴了,竟不知外面世事已经变化,人人都在捞钱,我居然能关门写诗,想着做捞什子北岛顾城第二。直到老婆忍无可忍,移情别恋,与一笃实汉子定了山盟,要去共创小康,跟我摊牌谈离婚了,我才如梦方醒。男人之痛,莫过于此啊。我激愤之余,胡里胡涂就下了海,从此手不碰卷,只拜孔方。一晃儿十年过去,我既视婚姻为畏途,又把那读书看成是天下第一蠢事。虽未自己打下一片天下,却也享尽浮世繁华。中间妙趣,这里已不宜再说了。总之是孑然一身,花天酒地,就这么做了个快乐的王老五。
待伤痛渐愈,十年后重新拾起书本来读,竟有一种重生的感觉,尤其那日本的小说,委婉细腻,韵味深长,伴我度过了很多无聊时光。我在公司是元老,半个家由我当着,行事古怪已无人敢于指责。即使老板对我,也格外宽容。于是我身在曹营心在汉,重新做起了文学梦。上班时间,堂而皇之,或写小诗,或写散文,试着到当地媒体一投,竟每发必中。我欣然面有得色,不知这不过雕虫小技耳,却以为是天生我才。偶有斩获,便向职员吹嘘一番。那些年轻职员懂得什么,又惧于我的权势,自然附和说好,我便越发的不知斤两了。
直至有一次,我浏览报纸,忽见大作家退之先生要来给文学青年讲课,便头脑一热,想去一睹名人风采。当下打听好了时间地点。某晚,命司机载我去学院,混在青年学子当中,聆听了退之先生的一堂文学讲座。不想,先生的一席慷慨之辞,竟造成我命运天翻地覆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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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之先生侃侃而谈,不因听众大半是年轻人而轻慢半分。话题不知如何,就转到有偿报告文学上去了。先生语气骤然激愤,他说:自古以来,文章乃担道义之事,谁见过有拍马文章能流传下来?诚然古人也有干谒权贵事,但就是诗圣杜甫的《大鹏赋》,也难以流传。至于给富人写拍马文章,更乃骇人听闻。文章书册堕落到此,不如直接去印钞票。古今中外,名著万种,诸位听说哪一部是为富翁唱赞歌的?文人既然从文,当是不屑于龌龊事,如要龌龊,又何必舞文弄墨,直当婊子去算了。
先生虽不是在说我,不知为何,我在底下听得如坐针毡。忽然觉得文人之伟大,简直顶天立地,只逼出我那西装下面的“小我”来。先生演讲完,学子们蜂拥而上,东问西问。我两手空空,无以为敬,只好挤上去,双手递上名片一张。先生接过,看了,貌谦而实倨,微笑道:对不住,我从来没进过什么公司,也就没有什么名片可送你。我听了,顿时无地自容,以为眼前就是鲁迅再世,红了脸,支吾两句,便落荒而逃了。
那晚回来,我失魂落魄,晚上竟一夜未眠。先生之高风亮节,衬出了我的渺小。不要说那些狭伎风流的事,就是我洋洋得意的办公室谋略,也不过都是小人的龌龊。现下的所谓公司,大多其实是小朝廷,老板坐上大班椅,感觉就是在做皇帝。而职员就是一群没有脊梁的臣子,靠溜须拍马谋碗饭吃。我历练多年,已深谙此道,知道老板的痒处在哪里,知道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先是鞍前马后,夹着尾巴做人,其实不过是办好了差,不忘表功;办砸了,则死不承认,能推责任就推,推不掉就强调客观。老板生性粗疏,懒得过问细事,竟事事都交给我办。我小心从事,决不违拗,总哄得老板高兴。也有那个把耿直的职员,觉得老板的某些决策,实在低智,免不了要发些牢骚,传到了老板耳里,下场就是走人。而我韬晦有术,几年间就做到了一人之下。有那不知深浅的后来者,以为取我而代之易如反掌,视我为晋升途中最大障碍,每每为了邀宠,便向我发起攻击。我则先行忍让,从不逞匹夫之勇。待挑衅者以为我不过尔尔,则不免大意,行事必然乖张,露出些破绽来。我则无意间向一二同事稍稍提起,有那好事者,便会跑去向老板报告。老板来征询我的意见,我这才施展反击,痛陈此人之不可靠,对手的结局可想而知。如此,屡试不爽。久而久之,职员都知道我一手遮天,想邀宠是不能绕过我的,于是纷纷向我示好,我则将他们收为心腹,或给予好处,或帮忙遮掩过失。职员们自是感恩,在老板面前,只说我乃是少有的好人。老板越发认为他没看错人,我这宰相也就当得更自在了。从此大家不再叫我副总,而改称“某大人”。我心里只笑,大人之所以是大人,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中国宫廷史罢了。
上述种种,现在想来,都是我年轻时最痛恨的小人行径。现在,我不以为耻,反倒沾沾自喜。人要堕落,为何竟如此之快?想了一晚,早上,我叫来司机,载我至海滨,看了大海碧涛良久,终于问自己:人,怎样才不算枉活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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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后,我订了《读书》杂志和《中华读书报》,开始了思想回归的历程。九十年代的后期,有几个词是知识分子文章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比如“人文关怀”、“精神家园”、“坚守理想”。这些东西,打中了我的思想软肋。我想,我的精神,确实脱离了家园,游荡得太远了。我们这个公司,在九十年代前期,曾在三年内,折腾光了2700多万资金,最后换来的是一片荒草地。这些钱,没有一分钱是劳动创造出来的,都是公司通过各种乌七八糟的手段借贷来的。当我跳出了商界这个圈子来审视我们这群人的时候,确实惊出了一身冷汗。我们根本不是什么先进生产力的代表,而是寄生虫。2700万不可能是银行凭空印出来的,而是有人一元一元地用劳动创造出来的。我们把它变成了银行呆帐,变成了杯盘狼藉,变成了一片荒草。我们当初的注册资金是假的,可行性研究报告是假的,我们的经济活动整个都是假的。在挥霍掉2700万的日日夜夜里,只有荒淫无耻,才是真的。
退之先生唤醒了我的良知,一种人文主义情怀在我心中滋长。我每天仍在上班,做计划,发指令,职员们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但思想的风暴始终在酝酿。直到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一则公益广告,得知只要肯出手捐助200元钱,就可以使一个失学的乡村孩子上一年学。风暴终于摧枯拉朽地袭来。我拿过了计算器啪啪按了几下,得数让我目瞪口呆:我们挥霍掉的2700万足可以使13万5千个失学的农家子弟读一年书。我是个因为文革而少年失学的人,又是个在穷乡僻壤呆过的人,精神上嗷嗷待哺的苦难滋味,终生难忘。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有那么一段时候,我耳边总是恍惚能听到13万个孩子的饮泣声。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就是挥之不去。我无法想象2700万变成现金能有多大一堆,我只知道:我们已经罪恶如山!
终于,我跟老板摊牌了:我要走。既然我已知道了罪恶,我就再不能与它共处哪怕是一天。老板当然无法知道我的思想变化,他掩饰不住惊奇,说:你干嘛要走?这公司不就是你的么?你要到哪儿去?你还能干什么?我说:我要去北京,我要去搞文化。老板说:在公司你有房有车,我待你像亲兄弟。这两年是不大景气,但我们的艰难期马上就要过去,好运就在眼前。我问你,你到底要什么?我说:人各有志,并不是你对不起我。我此去决不是为了钱。我私人帐上还有若干,实际上是你帮我赚的,公司现在需要钱,我还给你,只留下机票钱就够了。老板拍案大怒:你疯了!你到北京靠什么生活?我说:北京我有朋友。老板气得站起来又坐下:你,你,你老糊涂了,朋友还靠得住吗?我说:我相信靠得住,我们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了。老板无言良久,突然爆发了:好,你走吧!走啊!我不要再见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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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南那段生活的最后一年半,我思想上的冲突和对人生意义的考虑,远比上述的要复杂得多。在九十年代,受人文主义感召而放弃商界位置,甘冒清贫生活的风险投入文化事业的,不能说绝无仅有。但我知道是极其少见,且不能为人所理解。
我走的时候,完全是低调处理。老板未再挽留,也未在公司宣布我的离开,一切都像只是出一趟长差的样子。我遵守了我的诺言,把我的存款转给了财务部,作为我临时借给公司的钱。直到最后一天临下班时,职员们还在频繁地向我请示工作。是啊,多少年来我已是公司里的灵魂人物,是机器上的主轴,所有的人都无法想象,没有我,办公室该怎样运转。最后一晚,我坐在别墅凉台上,听着芭蕉树叶在暗中悉簌作响,许久不能入眠。
第二天一早,我只叫了司机来送我,他憨厚寡言,跟了我多年,这次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路上闷闷不乐。在机场,托运完了行李,我跟他作别,他问:什么时候回来?我说:说不上了。他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问了一句:副总,你没有什么事吧?我忽然有些伤感,握了握他的手:兄弟,回吧!
带着近乎悲壮的绝决心情,我飞向了北京。我知道,这一次是净身出户了,前程多有不可预测处。我所有的财富,就只是心里火一般炽热的人文主义信念了。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我到了北京还不到一个月,就陷入了绝境。不要说实现人文主义理想,连容留我的寸土之地都很难再找到了。
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我在北京的两个朋友,老黑和老白。他们是我在八十年代认识的,当年都是年纪相仿的文学青年。我在南下深圳之前,曾去北京试探过出路,与两人过从甚密。这两人,可说是“老北漂一族”,那时我们共过一段患难,试图用文学换饭吃。我们给当时还健在的大诗人艾无双、冯独秀办过创作生涯研讨会,也去挨门拜谒过各大杂志的主编大人。我南下后,与他们的联系一直未断。我在海南如鱼得水时,他们还在北京苦苦地漂着,执着地要在这个文化之都踢开一扇门。两人中我与老黑走得较近,每次去北京出差,总要去看他,尽其可能为他提供我所知道的用文化能够谋生的线索。到了九十年代末,情况有了变化,两人突然间暴发了。老黑注册了一家公司,玩了几次资产重组,把河北一家奄奄待毙的国资老矿收归名下,成了个有亿万身家的大老板。老白从承包报纸版面开始,进而做书、买电视台广告时段,斩获甚丰,也是一俨然小富。
我在决定去北京之前,他们早就数度在电话里邀我前往,以共襄大计。提起当年我们借住在单位单身宿舍里,彻夜连床而谈的往事,都不胜嘘欷。老白说:你来吧,我正好承包了一个文化杂志,你来当主编,咱们搞他个中国的时代周刊。老黑说:你早该来,在南方混什么,我这里钱虽不多,包下哥们儿吃住不成问题。你我谁跟谁?明天我去方庄小区,给你租一带钢琴的房子,没事你就弹钢琴玩吧。老黑和老白承诺的两件事,我反复在电话里与他们核实,直到我认为即使里面有百分之五十的水份,情况也不至于太糟时,我才下了最后的决心。
我的这一赌实际下得是太冒险了。我一是完全低估了他们在北京浸淫多年,所沾染的八旗遗风程度。有骆驼不说牛,满嘴跑火车,就是对此最形象的说法。二是完全低估了商业伦理对人心的改造,他们中的任何一人,都不再是当年颇有热血气概的文学青年了。实际发生的情况令我椎心刺骨,到今天都不愿过多提及。简要的情况是:老白的时代周刊根本还没谈下来,而且即使谈下来,他也只占小小的一股,左右不了人事权。从我到北京之日起,就没见过这周刊编辑部的大门是什么样子。老黑的态度也很古怪,把我接到一个二星宾馆,说:这老板是咱哥们儿,你先住着,我已经交了半月房钱,完了你让他找我要。方庄的那房子,嘿嘿,我这两天周转有点问题,你先绷一阵儿。然后两人就踪影全无了。老白说,他正抓紧“跑部”,争取把周刊拿下来。老黑说,河北的老矿工人情况不稳,他要去安抚安抚。把我一个人撂在二星宾馆,天天看窗外的永定门车站过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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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开始完全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机,即使我事先设想了一万种可能,也决不会想到是这种状况。头几天,我还优哉游哉地到处访亲拜友,有时候去故地重游,看看八十年代住过的老地方。十几年过去,物是人非的感觉很强烈。给我印象比较深的是我在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个姐们儿,她叫潘婷。当年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报社记者,后来到英国牛津去晃了一晃,回国后干起了一个好行当,专门培训CEO。眼下已颇有知名度,即便大集团的老总在她面前,也要虚心聆教。潘婷早年是清清秀秀的一个女学生模样,现在已经变得异常干练,商界的机巧似乎都在她的股掌之中。她现在诸事顺遂,为人妻母,豪宅别墅置下各一套,自己开了辆宝马车,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走运的人。潘婷有一天请我吃饭,连带着叙旧,席间她有一句话我至今不忘。是我先客套了一句:如今你是大忙人了。潘婷淡淡地说:可不是,下了班也要应酬。都是国际大公司的老总,不去总不好。我问:活动很多吗?她摇头:一般的我不会去。想跟我交往的人多了,我都对他们说,不开奔驰的,不要来找我。我不由一怔,潘婷笑笑说:你当然不同,我们永远有共同语言,我愿意跟你聊文学。我叹道:潘婷啊,咱们是两个阶级的人了。潘婷就说:什么阶级?我不这样认为。不开奔驰,确实就不在一个档次,没法儿谈。谈到我此行的目的,潘婷很羡慕:搞文化,写作,多好啊!我现在还停不下来,不过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来能安心写作。我说:那好,但写作也要不了多少物质基础啊。潘婷略想了想说:人哪,上去就下不来了,我不能想象靠一千多块钱怎么过日子。告别了潘婷,我在想,在我们这时代,像她那样幸运的人能有多少?
我在永定门宾馆窗口数了无数辆火车,给老白打了无数个电话。回答永远是:再候候,快啦。老黑好像始终在河北老矿没回来,手机时开时关,不容易联系。有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叫服务员开门。服务员说,你这房早到期了,我们老总说,没他的话,不能开门。我打了宾馆老总的手机,问他:你什么意思?撵我走吗?撵我也得让我拿出东西来呀。宾馆老总说:不是那个意思。老黑只交了十天的房钱,这人就不露面了,怎么回事啊?我这宾馆是有上缴利润指标的,时间长了我也受不了,你还是催催吧。门马上就能开,可明儿又怎么办?我给老黑打电话,手机关机。给老白打电话,老白说:老黑这事儿怎么办的,等他回来我跟他碰碰,你再忍忍。我挂了机,明白自己是掉进陷阱了。两个朋友,谁也不会对我的现状负责了。只是我搞不明白,既然如此,当初为何热情邀请我来?难道说话是不用通过大脑的?或者是他们纯粹想让我来看看他们今日的发迹,就算完了?
这一夜我想了很多,海南公司老板的话始终在耳边回响:你疯了,朋友还能靠得住吗?是啊,我的弃商从文,竟是这样一个结局,问题出在哪里?
第二天一早,我走到永定门桥上,望着上班的汽车和人流,终于明白:在这个一千万人口的都市里,我已经被遗弃,无人可以再帮助我了。我当初放弃了公司,实际是放弃了我自己争到的一席生存之地。它无关道德,只是个现实问题。现在,我的脚下不再有那一片坚实的土地了。我现在是站在了流沙上,沙子随时要把我吞没,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只有我的意志与七尺之躯。对文化的膜拜,是因为我长期在商界混而产生的一种错觉。文化是不是有那么美好是一回事,但像我这样把生存的问题忽略了,把前程寄托在所谓友情之上,才是不可原谅的幼稚。
作者:清秋子 回复日期:2003-07-15 19:03: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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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在和潘婷闲聊时,多少还带着点儿悠闲心态。几天之后,我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处境,知道了自己将赤裸裸地抵挡漫天的风雨。绝境唤起了我内心一种近乎原始的求生欲。在永定门桥头,我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被庞大的都市社会甩出来的人,必须在一天之内做出决定,我该怎么办?
当一切成为往事之后,当我在这里平静地叙述这一切时,也许可以冷静地分析,我那时的抉择有哪些得失。但是身处旋流之中,每迈一步,或是生,或是死,一个人怎能有充分理性的思考?一切都在原始状态下进行,我几乎是依靠本能在行动。
当然,也可以说,当时我还不是处在渺无人踪的荒岛。我可以向老板说明真相,再回到老地方。我也可以想潘婷求助,先获得一个喘息之机。也许今天看来,这两个办法才是明智之举,但在当时我恰恰就没有那么做。为了自尊,也为了尊重他人。我固然在一夜之间成了失败者,但我决不能给老板留下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形象。我知道,我深深地伤了他的心,我所遭受的厄运就是对我的惩罚。对潘婷,则要更复杂一点。多年来,我们互相尊重。我一直感到,她对我来说,更像一个成熟了的邻家小妹,一个久别重逢的中学旧友。一种不带杂质的相互信赖让我们心里熨贴。她傲视她周围圈子里的某些大人物,但与我却保持着精神平等。我极为珍视这种完全超脱了功利的友谊。我当时根本就没有想到向她伸手借钱,或打什么依附于她而发财的主意。之所以如此,除了自尊以外,后来我想,最重要的恐怕是为了在心里保住这样一份纯净吧。
就这样,我开始了本文开头的那种经历。从安定门打车把东西运到松榆里地下之后,我数了数口袋里的钱,只有一千多一点儿了。海南带来的手机卡费用也马上就要用光,我停掉了手机。从那天起,熟悉的人谁也再找不到我了。
我余下的只有一个念头:要找工作。时间是春节刚过,并不是谋职的好时机。我把此次滞留在北京的时间定为两个月,因为我靠这点钱最多只能维持到四月下旬。在两个月内要是一无所获的话,就只能向命运低头,去做自己最不想做的事。
我第一次感到,命运给予穷人的机会是何等的少。这世界永远是富者愈富,穷者愈穷。《百万英磅》里面的奇迹是不可能变为现实的。每一笔小小的支出,都像绞索一点点在勒紧我。我写了简历,要自己掏钱去打印,要买报纸来查找信息,要打公用电话去询问单位的用人要求。这些事情,过去在公司的时候,我的概念里是根本不要钱的。而今天,就是这么一点点支出,就让我像剜心一样痛。我只能维持一个表面上的镇定,内心里每时每刻都在翻江倒海。看着地下室里的灰色人群,我想到,我不过才过了几天这样的生活,而那些人,是常年累月这样熬过来的。是什么信念使他们能把这种非正常生活当做正常日子来过?这种没有希望的人生也能算是人生吗?
精疲力尽地跑了几天,我很快明白了形势的严峻: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正在成批地被逐出社会主流。没有过硬学历,没有电脑技能,没有三十岁的好年龄,想在这个高歌猛进的商业社会里找到一个哪怕是最卑微的位置,也是梦想。我去过几个杂志社,写过一些策划书递上去,一些精明或昏庸的办公室主任接待过我。我看到的,只是惊奇和怜悯。环视那些杂志社阴暗的办公室和破烂的桌椅,我不由得想起我在海南的公司,觉得现下的情况很荒诞:我是为了精神的尊严而离开海南的,却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跑到这样破烂的地方来看人脸色?有什么必然理由要来承受这样的屈辱?难道是有人逼着我非这样做不可吗?“正义”、“人文”、“精神家园”,现在还有谁能来帮我摆脱基本的生存困境?我就像鲁迅所说的鲜虾,被投到滚水里,结局只有活活被烫死。
退之先生,你害我不浅!你现在可以优游卒岁,因而说一些激愤之辞是不用付代价的。如果谁真诚地听信了你正义的感召,离开了“罪恶”,那就是我今天的下场。你的说教,你的大作,现在能帮我什么忙?现实比一叠纲领更有说服力,我不是不能忍受艰苦的环境,我不能忍受的是这求助无门的冷酷!
22
这样断断续续跑了一个多星期以后,我意识到,再跑下去是徒劳无益的。无非是再多看几张冷漠的脸,多忍受几回不耐烦的白眼。每天回来,从潘家园站下了汽车,走回松榆里的路不过才两公里,那坚硬的柏油马路却漫长得没有尽头。如果每天能回到温暖的家,那无论多么繁剧的奔波可能都会烟消云散。然而,我只能走向地狱般阴冷的囚室。外面有阳光,但是你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地下室里可以安顿你的身躯,但四堵无窗的墙有把所有的希望隔在了外面。
一星期后,我终于停止了奔跑,从一种赌气的状态中冷静了下来。我认真分析了跑过的几个地方,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我能够得到普遍的赏识,那么跑十个单位与跑一百个单位效果是一样的。如果我真的成了百无一用的废品,我就是跑上一百个单位也没用。我跑过的几个地方,是经过挑选的,成功的可能性最大。但能否被录用,变数实在太大了,甚至,连主事者当天心情的好坏都能决定我的命运。“一切都是天注定”,汪明荃的粤语老歌已经唱了十几年,今天,我觉得它是千年不易的真理。
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拒绝我,也也都没有回音。我叮嘱了鲁花,凡我的电话一定要马上叫我,我不在,就一定要问明对方是谁。可是,北京,这个巨大的深水潭,好像永远不会因我而泛起一个涟漪。我渐渐地平静下来,如同判决了以后的死囚。一种奇怪的安宁从我心底浮起来。每天,我不再期待那个将不知从何处打来的救命电话了。这个庞大的城市,你就欢乐吧,滚动吧,喧嚣吧!我,一个疲惫而衰老的外地人,匍匐在你的地底,正慢慢地被腐蚀,直至死去。
我想,死,也不过也就如此了。临死的人,还能比这更绝望或更痛苦吗?一个儒雅的人说过,人生有大休息,有小休息,死就是大休息。我一生中用来奔跑的时间太多了,今天就好好地休息一下吧。中午,和暖的早春阳光普照在松榆里静静的小街上,我在人行道上慢慢地走着,看着那些从身边匆匆走过的中小学生。生命在他们身上才刚刚绽放,他们不会想到,几十年后,也会有同样的厄运降临在他们开始衰老的躯体上。他们在兴致勃勃地朝前走,世界是在他们的前方。我在他们后面缓缓而行,我已耗尽了气力,世界是一个在我身后很遥远的过去。所有的憧憬与欢乐,都变成了远去的尘土。
前面有一个商场。旁边有一个小小的新华书店。我走进去。书架上,有一排精装本的外国文学名著。我用手慢慢地抚摸着它们光滑的书脊。一个个亲切熟悉的书名跳进眼帘。它们是老朋友,是我精神上的老相识。我在内心跟它们打着招呼:喂,你们还好吗?我的手停在了歌德的《浮士德》上面。这是一本我年轻时没有来得及读的书。我们在繁华的人世匆匆而行,错过了一些好风景。我们前行,至今毫无收获,却永远错过了这样不能再现的好风景。现在,我可以休息了,我要来做那些永远来不及做的事。我抽出《浮士德》,买了下来。一本已出版了六年的书,静静地躺在小书店里,满是灰尘。今天,它落到了最应该得到它的人手里。我要休息,要看一看,那位孩子气的浮士德博士把灵魂抵押给了什么样的梅斐斯特?
回到小区院里,在石凳上坐下,膝盖上放着又厚又重的《浮士德》。院子里黄色的迎春花开了,开得有些惊艳。在光秃秃的树枝上生出这样多绚烂的花朵,真是美得有点凄凉。孩子们陆续从水泥路上走过,上学去了。多少年前,我也有过这样的年华,有过这样无忧的笑。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灿烂吗?一个学前儿童从不远处她的奶奶身边跑过来,坐在我身边,稚拙的手拿着一本彩图读物。她极其认真地在一遍一遍地念:“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的。。。”朗读声颤抖而清脆,在春风里飘。良久,我听见小女孩在对问我:“老爷爷,你为什么哭了?啊?”
我收回神来,连忙抹了一下眼角,说:“孩子,爷爷是高兴。你念吧,念吧。”
小女孩有些焦虑地拉起我的手:“爷爷,你回家去吧!”
我心里涌起一种宏大的慈爱,抚着她的头:“孩子,爷爷的家,远啊。”
23
小宋和露露离开地下室的这些天,是我精神上最为困顿的日子。当“等待”成为活着的唯一要义时,时间的推进是没有意义的。每天都是一样。我期望能有令人狂喜的消息传来,也恐惧最后等来的只是个终极判决。所以,我既渴望那一天早点到来,又希望它最好慢点到来。这种矛盾心情,我没法说清楚。支撑我熬过来的,是我每天必做的两件事:看《浮士德》和端详我过去的女友亚倩的照片。它们,把我带到了一个另外的时空。
亚倩的真名其实不叫亚倩。当年她只有24岁,是个活活泼泼的小女孩,现在算来应该是36岁了。她嫁了人,生了个儿子,仍是个“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为了女人的自尊而忙忙碌碌。她的名字很美,跟那时她给我的感觉一样。她叫清逸,我想,现在公开讲出来也无妨了。这个名字,我有时会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在心里呼唤它。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给她照了不少照片,留下了她最美的时刻。在我床头镜框里镶着的,就是当年在深圳湾一块小草坪上照下的。南国下午的骄阳,棕榈树,清逸的长发与欢颜,现在看起来真是天国的景象了。那时我们手携手地沿一排欧式铁栅栏走向海边,我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竟欢快得像个孩子。我想,我后来始终未离开南方,潜意识里就是为了她吧,尽管已没有了任何意义。我不过是想,这样离那段生活能更近一点。现在,我的小清逸已经是中年妇人了,我不能想象,娇小玲珑的她,变成妇人后会是什么样子?我们都已经老去。青春飞扬的时候,是想不到会有今天的。
《浮士德》也是能够安慰我的一个伙伴。我慢慢地读它,走进了一个奇诡的世界。我的灵魂,从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脱离了出来,遨游于天际。我在揣想:能写下这部大部头的人,能译出这本书的人,他们在书写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态呢?能如此执着地探索心灵的游离与归宿的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富翁。他们奢侈得起。是他们用优雅的智慧,点破了人类的悲剧——梅婓斯特这个鬼精灵的恶魔,带了天真的浮士德在走。眼盲的浮士德耳里听到的是壮丽的开掘之声,他永远不知道,从他脚边到天边,铺开的只是一无所有的荒凉。
日子慢慢在捱。水房里的滴水声好像是人血管里的血在一滴滴流光。我度过的是一些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的时光。
隔壁的两个唐山小伙子理解我的苦闷,常来打听:宋哥有消息吗?我注意到,我住进来不过短短几天,两人的脸上竟有了些许的风霜感。某日傍晚,那个大的忽然兴冲冲地来找我,拉住我说:老总,我们做了饭,走,一块儿去吃。我不忍心,连忙推拖道:你们吃,我等下出去吃。小伙子不由分说,拉了我就走。小屋里,电炉上炖了一小锅菜,浓浓的肉香溢到走廊里。我很惊讶:怎么,改善了?小的那个站起来,喜极而泣的样子说:老总,我们拿到钱了!我们拿到钱了!我也很高兴,忙问道:是有业绩了吗?大的说:不是。是做满了三个月,有了底薪了。我问:有多少呢?他们答道:四百。我说:不错,要是一直没业绩,也给开吗?大的脸色有点黯然,摇摇头说:不是,再有三个月没业绩,我们就只能走人了。我听了,默然无语。两人没有察觉我的心态,很热情地拉我坐下,劝着:来,别客气。多香啊!这顿饭,我没有吃多少,只推说晚上还有饭局。他们频频地给我夹肉。我边吃,边就有些哽咽。他们,这是在吃自己的肉啊,而我。。。我放下筷子,一口也吃不下了。
24
在小宋失踪四天之后,我才忽然想起,应该跟河南人老阎说一声。老阎仍然是一边开着车一边接手机,他说:你那朋友,说好的跟我联系,怎么人影都摸不着啦。可急坏人了。我只好掩饰说小宋临时回家了。老阎说:这么办事可不行,事都耽误完了。前天有一台湾人,看好了牛扒城项目,要谈。嘿,人都找不着!人家说了,和这样的人还怎么谈合作,算了。我说:算了就算了吧,就算你看我面子白忙一回。人都有三灾八难,谁都绕不过的。老阎很警觉:老兄,咋这消沉?不是有了难处吧?我说:哪的话,没有。老阎说:你我虽是新交,可不要见外,是不是缺钱了?缺就说话,借给你我放心,借给别人那就是白送。这北京城,我就没遇到一个还钱的。我说:我不缺,我缺的,你也不见得有。老阎笑了:你呀,天马行空啊,我这思维跟不上你。得,哪天咱北京饭店喝咖啡吧。
小宋错失了一次机会,但我还是为他庆幸,老阎不是在应付。难得他在大生意的空隙中还留意了这件小事。大奸大恶我们见的多了,已经不以为怪。人的小小一点善心,反而让我们不大敢相信。我想,只要有老阎的这份心,小宋的成败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也许,他能撞开的唯一的一扇门,就在老阎这里。
我不由想起了老黑,心里痛。在等待录用回音的时候,我抽空去了一趟方庄小区。我想要看看,到底是一个什么样了不得的许诺,值得老黑背信弃义一回。看过后,却很失望。这里好像也是个拆迁安置区,并不是什么豪宅。看样子修起来已经有些年了,房子略旧,草坪也不干净。我懂了:老黑并不是因为承担不起吹牛的代价而食言的,而是根本就不想兑现这诺言。哪怕就是市郊的一间平房,他也不会为我白白掏钱的。如今,朋友也要有用。可是,老黑过去,并不是这样的。80年代的时候,拿到一笔小小的稿费,他都要和我还有老白分享。那种有福同享的喜悦,是可以掏出心来的。现在,在他名下说起来有2亿多的资产,一日两餐吃在外面,每顿起码要两百多,他却不会再为昔日的朋友割一片肉下来了。
我已经不再耿耿于怀了。老黑,就让他守着自己的奶酪沾沾自喜吧,他还不懂得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他也许以为,财富可以万年,良心一钱不值。可是,他这种人,哪里会想到,在我们这个国家,还有哪一家哪一户,是今天还能靠着五十年前的财富过日子的?
我走在方庄开阔的马路上,心情渐渐好了起来。一种处境,你可以用另外的眼光来看。我固然是前有险阻,后无退路。但在这个不知还有多长时间的等待中,我也是个完全超脱了的人。我不用向任何人负责,我没有任何社会身份,我不用向上司谄笑,我不用“朝九晚五”地奔走,我还可以在路边铺张报纸,无牵无碍地晒太阳。我是自由的。这就是自由啊。“自由”这个词写在纸上的时候,是何等的美好。那些曾使我心仪不置的的少壮学者们,你们所说的自由,它不在别处,它就我这里。我正在尽情地享用它。
我现在唯一的牵挂,是小宋和露露的命运。这已经是春天了,阳光很美,杏花和梨花次第开放,就像朦胧的云团飘起在墙头。路上的陌生行人都没有什么心事,他们的脸上有微笑。你们两个人,此刻能看到这些吗?
25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不是我命运发生转折的一天,但是我始终觉得从那一天起,我开始发生了一些改变。早春的北京,天很蓝,看起来是没有尘土的。上午,我走出小区,要去使馆区北面的京东大厦去面试。一家由公司包下来的杂志,我今天要见的是公司的老总。
在长城饭店下了车,过天桥,到京东大厦只有几步路。我在公车上,一路打了无数遍自我介绍词的腹稿。但是,当我走进京东大厦时,我就知道了,这次面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完全来错了地方。就像一句俄罗斯谚语说的那样:大象走进了瓷器店。大堂里,电梯上,出入的都是二、三十岁的白领精英。因为日常环境的熏陶,神态全不似凡人。在严酷的商业圈里,35岁以上的基本就是废物了,我这个等量级的,等于是老爷爷,恐怕只有管理这个大厦的老总才会与我相仿。
公司在二十几层楼上。穿过几个办公室,我被带进了总经理室。房间里的气氛我很熟悉,华丽,优雅,坚实。老总是个年轻人,温文尔雅。他把我的简历找了出来,看了一会儿,提了几个问题。比如,能否掌握电脑,有否发行网络,组稿能力如何,有何前瞻性考虑之类。我回答完毕,见他脸上稍有失望之色。斟酌了一小会儿,他说:这个杂志,过去投入的太多,现在人手不能加多,却要咸鱼翻生,全面提升它的状况,所以需要有一个前卫的、多面手式的主编。他顿了一下,接着说:显然这工作不大适合您。我刚要说话,他却又说道:我决定请您来面试,不是因为您简历上的情况符合条件,而是太不符合我们的要求了,所以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昨天在想,您来求职,一定是有您的把握。我敬佩您的勇气,所以想过,只要稍稍接近我们的条件,我就会优先考虑您。但是。。。我打断了他,说:我理解,我过去也是坐在您这种位置上的,但是我没有您宽容。他笑笑,说:您别太失望,北京的机会多。不过,您让我悟到了一些新东西。我刚要起身告辞,他忽然又很诚恳地说:咱们说一个题外话,我对您这个年龄的人,不怎么了解。我家里,我的同事,还有我过去的老师当中,都没有您这个年龄的人。我有时候想呀,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上哪儿去了?我反问他:看过《骆驼祥子》吗?他疑惑地点点头。我就说:这一代,都在长安街蹬三轮呢。他一愣,双手撑着大班台,仰头大笑。笑罢,起身与我握手道:谢谢,认识您,挺高兴。他将我送出总经理室,跟办公室里一位胖胖的小姐低声说了两句,便对我说:好吧,老同志,回头见,让我们的于小姐送送您。走到电梯口,我对于小姐说;姑娘,您就甭送了。于小姐友善地一笑:我得送您下去,老板的话,我得执行。下到一楼,我正要跟她告别,于小姐却指了一下另一边:老先生,您这边走。她带我走过一个玻璃走廊,拐了个弯,不像是通向外面的样子。我就问:我们要到哪儿去?于小姐说:老板说了,您这阵儿回去,准赶不上饭时,让我带您去吃工作餐,完了再走。我停下了脚步。小于有些惊异:怎么啦?我此时也在想,是啊,怎么啦?我的尊严不想去,我的胃却很高兴。好吧,好吧,我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白领食堂,比麦当劳也差不了多少,白领们排着队,从领餐台前依次走过,挑选自己想要的菜和主食,最后还有饮料----牛奶、橙汁、可乐、豆浆,可以任选,然后在收银台刷一下专用卡,就结了帐。
我端着满满一托盘食物坐下,小于也端了自己的一盘坐在我对面。我吃得比较快----自打住进地下室后,我还没放开肚子吃过,包括露露请我的那回。小于吃得很斯文,泛泛地跟我聊着,哪里人啦,住哪儿啦,什么时候到北京的,等等。我已经吃完了,撕开纸巾刚要擦手,忽然心里涌起了一个我一生中最卑劣的念头。我问:小于啊,这顿饭不是您掏钱吧?小于说:不是,我拿的是公司专门接待外人的卡。我说:那我就。。。再吃点儿了?小于迟疑了一下,满面笑容地说:您看,我都忘了这个碴儿了,我再给您打点儿吧。
饭后出来,在大堂里,小于跟我握了握手说:老先生,您慢走啊,有时间再来。我说:姑娘,谢谢你了,也谢谢你老板。我不会再到京东大厦来了。小于眨着眼,站在那儿没动,一副非常纳闷儿的样子。
26
走出大厦,来到路口,东三环上正气势磅礴地涌动着车流。我看见了路对面有一座坚实墩厚的大厦,透出不事张扬的富贵气。潘婷的办公室就在那里面。它叫什么大厦来着?莱温斯基酒店?莱温斯基大厦?不,不对。人老了,弦儿也调不准啦。我远远地看着它。我知道,它楼下的小花园入口处有一块牌子,写的是:专用花园,非本店住客请勿入内。没有岗哨,没有铁丝网,所有的门都是温柔地敞开的。但是,你不能进。
我走上过街天桥,俯在栏杆上看,莱温斯基大厦仍在我的视野里。脚下车流如水,哪些是潘婷那些朋友们的奔弛呢?从天桥上走过的,都是些漂在北京的打工族。莱温斯基大厦的人,是从不走过街天桥的。专用的路,会送他们直接走进天堂。
我在桥上,忽然想起了一件与此时此地完全不相干的一件事。18岁那年,我在乡下,深秋的夜里蹲在野地里“看青”,也就是守护着已成熟的庄稼,以防被人偷盗。有一夜,天很冷,我蜷在谷草捆的缝隙里,露湿衣衫。谷草的霉味儿浓浓地包裹着我。半夜里,邻队的一个看青汉子找到我,压低了声音说:小伙子,别硬挺着啦,到我家睡会儿吧,没人看见。在黑暗中,汉子摸回了家,叫醒了老婆:别点灯,我把七队的**领来啦,在咱家睡一会儿。城里的孩子,瞧可怜的。朦胧中,他老婆坐起来,但猛地又缩了回去,不好意思地说:我就不起来啦,没穿衣服。接着又吩咐老公:把柜里那条新被拿出来,给孩子盖吧。汉子诺了一声,拿出被子来,对我说:这是来亲戚的时候盖的,干净。你睡吧,天傍亮我叫你。那一晚,我睡得香,新被子浆过的被里散发着香气。那女人的模样我看得不大清,也不过只有二十五六的样子,其实不该叫我孩子的。往事如烟,在繁华的街头,这些记忆猛然地冒出来,毫无必然逻辑。如今,不会再有人叫我孩子了。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媳妇,也早该老去了。我们都在老去。
那注定了是我忘不了的一天。从京东大厦回来,我去收发室交房钱,之后又坐了一会儿。天完全暖了,大门口的棉门帘被取掉了,暖风直入。收发室里静悄悄的,老板躺在鲁花的床上睡午觉。鲁花坐在柜台后,对着镜子拢头发。她把铁发卡咬在嘴里,专注地看着镜子,样子很妩媚。我拿起一本柜台上的旧杂志来看。这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一本80年代的《读者》,那时还叫《读者文摘》呢。我随意浏览着。鲁花拢好头发,看看我说:念过书的人,就是好啊。我说:有什么好?鲁花说:瞧您啊,不用工作,闲呆着,多好。我说:你也可以呆着嘛。鲁花就笑了:我要是呆着呀,全家都得饿死。我说:我是找不到工作。鲁花说:瞧您说的,您是不想干。这北京城这么大,还能没您干的工作?我一时无言,想起了过去在公司,只恨每天的工作都是枷锁,恨不能永不上班。但是现在,我渴求的就是这枷锁。谁能给我这副枷锁呢?谁能够?
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门外,不一会儿,大门哐啷一响,一个声音飞了进来:我回来了!
我和鲁花同时站起来,老板也醒了过来。是露露回来了?
收发室门被推开,果然是。风尘仆仆的露露走进来,后面跟着她的那个姐妹。露露看见我,百感交集。她抓住我的一只手,激动中说不出完整的话来:老师,老师呀。。。我连忙安抚她说:回来了就好,是放的,还是捞出来的?露露的姐妹说:亏得您送信儿,都送到遣送站去啦,捞了三回才捞出来。我问:姑娘,在里边,还好吧?露露眼里慢慢涌出隐约的泪光,咬了咬下唇,说:挺好,真的,挺好。就是干活儿。。。就是。。。她突然控制不住,扑在了我的身上,双手死死的抓住我,头靠着我的肩无声地饮泣,声音压抑而又凄楚,一面呜咽着说:我,就是。。。想妈啊。。。想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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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深深震撼了屋内所有的人。就连硬心肠的老板也为之动容,他在屋里走来走去,不知所措。我和那姐妹把露露扶到椅子上坐下,露露只是抽泣,拿着纸巾擦眼泪。我劝慰道:孩子,出门在外,自己得保重。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老板也凑过来说:就是,别哭啦,不都过去了吗?走,我陪你去洗个澡。鲁花抹了一把眼泪,白了老板一眼说:歇会儿吧你!走,露姐,我陪你去。
露露下去洗澡了,收发室恢复了平静。窗户敞开着,春天的气息涌进来。院子里,有几个孩子在嬉戏,他们在唱着一支很老的歌谣: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一。。。歌谣声里,生活是和平的。他们处在一种保护之中。我生出由衷的羡慕:谁给了他们这样的安宁与幸福呢?
这一天是值得纪念的。厚厚的棉门帘不见了,冬天消逝无踪。从这一天起,走廊里能听到露露欢快的歌声:辣妹子辣,辣妹子辣,辣辣辣。。。听到这歌声,那些小小的鸽笼里,人的心复活了。地下室的冬眠成了历史。
几天之后,小宋也有了消息。这家伙去的地方跟露露差不多,但原因大不一样。一天,老板接到看守所的一个电话,告知小宋犯了点事,被关15天拘留,到期就放回来。老板连忙问:他犯了什么事?看守人员说:反正不是大事,大事还不早就追到你们那儿去了?是轻微流氓罪。老板接了电话,跟我叨咕着:轻微流氓罪?这小子干嘛了?说着,他瞟了鲁花一眼。听到这个消息,我悬了几天的心总算放下了。小宋目前的状况虽然不好,但强过下落不明。15天,捞他出来也没有意义。我只在心里咒着他:日你个小宋,害我担心这么多天。轻微流氓罪!是啊,干了什么了你?这回到底谁是伪君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还是看书,偶或出去面试。其实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奔跑大半天,从崇文跑到海淀,谈十几分钟,然后接受宣判,拿回求职资料。我出发时,就能预料到该怎么回来。某日下午,又白跑了一趟回来,走过潘家园,想起了潘婷,在路边店给她打了个电话。潘婷很高兴,说:老兄,隐居到哪儿去了?手机也不开?我说:写作。潘婷说:真羡慕你呀,我眼下还得把生存基础砸实,砸实了才能开始写作。你这是住的哪儿啊?我说:潘家园。潘婷说:怎么住那儿了?我顿了顿说:搜罗点古玩,守着这古玩市场不是方便?潘婷说:古玩?嗳,我说,你是越来越保守了,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你多像个五四青年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会儿又弄古玩了。我叹了一声说:我自己也快成古玩了。潘婷说:这么着吧,我刚弄完一个策划,四天,收入六万。累了,不干什么了。你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晚上咱们聊聊,我爱人不在,你就住下吧。一个人在北京漂,吃不好住不好的。今儿二月二,咱们吃饺子,我这就叫褓姆动手。我支吾着,不知该不该答应。潘婷说:嗳,来不来?你痛快点。我只好说:好吧,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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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婷提前下了班,在潘家园古玩市场门口接上我,直奔北三环外她的家。坐在宝马车上,从车前窗看出去,北京真是天地一新,纤尘不染。所有的灰暗一下子就远离了我。宝马就是宝马啊,此刻的潘婷,昂扬而内敛,犹如资深骑手驾着坐骑狂奔。我此刻也有一种巴尔扎克式的豪情:大道如青天,高架路旁桃红柳绿,哪里还有我粉碎不了的障碍?我禁不住赞道:够过瘾的啊。潘婷说:你说这车?没错,启动起动时感觉特棒,但是吃油啊。
潘婷家是那种不带电梯的小高层,房子在一楼,后窗外有个小花园。进门后,没看到屋里有什么豪华饰物,但感觉上却有一股凌人的盛气向我逼来。潘婷说:这房子不怎么理想,缺个仆人房,我只图它位置好。我问:怎么着,是光脚还是换拖鞋?潘婷说:等等,袜子臭不臭?你们这些中国男人真是不可救药。我留学几年回来,中国的厕所都不臭了,男人的袜子还是臭!她叫来褓姆,吩咐找来了一双干净袜子。我脱下脏袜子,褓姆自去处理了。
坐在沙发上,我左看右看,又朝落地窗外张望,一边就问潘婷这房子的基本情况。最后终于明白,那种逼人的富贵气是从哪儿来的了。是地板!深红色,平如镜,光洁如玻璃,我起身蹲下,用手摸着,一边就自言自语:嘿,怎么处理的,这么好。潘婷说:老兄,到我家怎么研究起地板来啦?我看你是越来越迂了。起来吧,喝咖啡。香味儿飘起来,我嗅了嗅,真是久违了。起得身来,我看了看窗外,说:到后花园坐,怎么样?潘婷欣然地说:走吧,自己端着,买一楼就是为了这个。
这私家花园其实也不小,足有40平方,绿草如毡。潘婷拉了两把宜家出的那种怪怪的折叠椅,放在靠窗的小平台上,平台有护栏,杯子可以搁在上面。我说:你要在草坪上搞个太阳伞,摆上铁艺桌椅,多方便,小偷也偷不去。潘婷笑了:你就胡说吧,这里面哪有小偷?此时斜阳照下来,草坪像镀了层金黄的膜。看身边,佳人,咖啡,豪宅栋栋,草坪边缘还有一圈童话式的白色木栅栏,这使我产生了极强的恍惚感。我忽然明白了,潘婷说的“人,上去了就下不来”是千真万确的。我想到这儿,便说:你找我来,是聊文学。可是坐在这样的地方,还聊文学有什么用?潘婷说:你就是爱走极端,大概你一生成也是它,败也是它。我说:不是我走极端,是你走到了极端上。你这一处房就不小了,那套别墅更大吧,还有两部好车,还砸实什么生存基础?你这还不能放心生存,像她们。。。我一指正在给草坪浇水的女工。。。她们怎么办?潘婷说:我和她们没有区别,都是靠劳动吃饭。我这每一块钱,都是诚实所得。所得多少,决定了生活水平。他们有她们的恐惧,我有我的恐惧。她们的孩子上的是普通学校,我的呢,是贵族学校,你知道要用多少钱,将来出国还要用多少钱,不砸实行吗?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问:你这三房两厅,我今晚住哪儿?睡书房吗?潘婷说:书房褓姆睡。我说:让我睡客厅?潘婷一笑:睡我儿子房间。我说:让我和你儿子挤一床?潘婷乐不可支:我这回相信你还是个王老五了,真省心哪。我儿子上的是贵族学校!礼拜天都难得回来。我慨叹道:朱门,你这才是朱门哪!潘婷撇撇嘴道:我不过是劳动所得,不像你们,贷了款花天酒地。
晚饭是普普通通的家常便饭,饺子很香,使我感到,不管有多少资产,潘婷还是活在人间的。乖巧的山西小褓姆一口一个“叔叔”,给我添油加醋,饭桌上一派暖融融的家常气氛。饭罢,小褓姆收拾完,躲进了书房,把门关了。潘婷走过去,敲敲门,推门对小姑娘说:我和你叔叔谈话,关门干什么?你该干什么干什么,11点半给叔叔放水洗澡。我连忙说:到时我自己洗,自己洗!潘婷忍不住了,靠在沙发上捂着肚子笑:你腐败都腐败到我们家来了,可不是你自己洗,谁给你洗?我也红了脸笑:那就。。。误会,误会!
潘婷笑够了,说:你可别给我出丑了。我前两天看《读书》,随手写了个东西,你看看。她去书房拿了一份打印稿,我看了一下标题:中国知识份子的精神家园在何处?我深感意外:哦,你对这个还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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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过稿子,认真看了一遍,感觉不错,当年的小记者锐气仍在。放下稿子,我说:这个问题我不想和你讨论了,我考虑了不止一百遍,已经有答案了。潘婷很感兴趣:哦,你说说。我说:不就是中国知识份子为什么找不到精神家园吗?潘婷坐正了一下,催着我:对,你说吧。我说:因为缺钱!潘婷大失所望:你呀,彻底堕落了。我说:我本来就地位低下,还能怎么堕落?潘婷说:你过去可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有点玩世不恭?受什么挫折了?我说:我从来正正经经做人,却活得不如鼠窃狗偷的人,你还让我怎么正经?潘婷说:你看看,知识份子的毛病来了吧?活得不如人,反而怪规则不好。大家都是在一个规则下游戏,你没玩好,怎能怨别人?我说:先不说别的,就这35岁以上的全是废物,没人要,这规则也有理?你说过了35的,就不要活了?潘婷说:规则之所以是规则,总有它的道理。我还快35了呢,你看我有活不下去的意思吗?我说:你是占尽了天时地利,怎么可能人人都像你?潘婷说:我的一切都是我争来的,没借过别人的光。我说:那没出过国的怎么办?没上过大学的怎么办?谁都像你“谈笑皆奔驰”,那的确是不可能,但总要让人活。潘婷有点不屑:你就爱耸人听闻,这年代,还有活不下去的?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潘婷啊,你这后花园,它的确是好啊。
争论到半夜,潘婷说:我看你累了,咱别聊了,你洗洗睡吧。还有,人家褓姆还小,你可别瞎开玩笑了。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里在想,这一套房子里,今晚睡的是两个阶级的人(小褓姆不算),刚刚争论过一个问题。这样的争论,能有结果吗?昏昏然中,一头栽入了梦乡。于此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醒来,晨曦满屋,去洗了脸走到客厅里,小褓姆早把早餐备好。她对我说:叔叔,你先吃吧,潘姨还得再睡会儿呢。小厅的餐桌上,面包、黄油、煎蛋、牛奶和几瓣切开的橙子已经摆好。我问:小姑娘,你叫什么?褓姆说:俺叫翠花。我说:哦,翠花,一块儿吃吧。翠花说:俺吃啦,你自己用吧。面包是我刚去门口店里买的,新烤的。我说:那我就用啦。翠花说,面包我可买得多啊,你别剩下,剩下的就扔了。我略感惊讶:扔了?翠花说:潘姨不吃隔天的面包。我吃惊地用手在空中抓了两下:这就,这就。。。扔啦?翠花掩着嘴笑:叔啊,你怎么跟赵本山似的?我自知失态,连忙坐下,说:不怕,吃不了,我带着走。翠花又笑:你真是逗,你是干什么的,演小品的吗?我们家平常也有男的客人来,潘姨都不拿正眼瞧他们,说他们是绣花枕头。我跟了她这么多年,我看,她就对你好,还请你在我们家睡觉,别人哪能啊。你说你昨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身上还一股子地窖味儿,这要搁别人哪,我潘姨早捂鼻子撵人啦。我轻吁一口气,说:我昨儿上农村拍电影啦。翠花眉毛一动:你真是演员哪!这时,忽听潘婷在我身后说:你又逗人家小孩儿!
早饭后,潘婷在处理一个紧要的传真件,我搬了椅子去后花园坐。一会儿,栅栏外的小路上过来了一对母女,母亲有五十多岁了,女儿二十五、六的样子。走过栅栏外面,她们停了下来,小声商量了几句。那母亲转向我,毕恭毕敬地问:请问老同志,这房子里面结构怎么样?我说:可以啊。那母亲又问:洗手间大吗?我一下明白了,这是来看房子的,把我当成户主了。我连忙说:不小,有窗户。母亲又说:玻璃窗好像是单层的?我说:不是,是双层的,新工艺,不容易看出来。哦,母亲点点头,很满意的样子,又要问什么。那女儿示意赶紧走,母亲却执意要问。争了两句,母亲以更为谦恭的态度又问:劳驾您啦,您住进来多久了?有什么质量问题吗?我一时难以回答,只感觉这一问一答中,我俨然成了豪宅的主人。看见那母亲小心翼翼的样子,我心里不忍,便站了起来。那母亲赶紧说:您老可别站起来,我这姑娘要结婚啦,想买套房,工薪族啊,攒点钱不容易,想多问问。我心说,幸亏昨天我把房子的情况摸了个透,不然准要露馅儿。那女儿面子上搁不住,也不看我,一个劲儿催母亲快走。那母亲训她:急什么?问问也不丢人,攒一辈子的钱都给你们,还得再付按揭30年,不问个心里踏实,行吗?听了这话,我心里更加惶竦,想想既然潘婷能买,估计错不了。便说:您放心,这房没什么问题。买小点面积的更好,图的是个精致。那母亲就对女儿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怎么说的?老太太谢了我,两人就走了。那母亲羡慕、谦卑的目光不知为何深深刺痛了我。我重新坐下,心里反复念着:什么是尊严?钱!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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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婷弄完了传真件,推开玻璃门,对我说:怎么样,这景致?我感慨道:嘿,潘家的花园啊,我这辈子忘不了啦,就是个童话世界嘛。潘婷说:你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在海南不是住别墅的吗?怎么这样感慨?我说:我们那别墅,又不是我们自己盖的,92年偷工减料的货,那能和你这比。潘婷就说:好了,不和你闲扯了,我上班去,捎你一脚吧。我问:是去那个莱温斯基大厦?潘婷捶了我肩膀一下:什么莱温斯基大厦?凯宾斯基酒店!我看你是在海南呆糊涂了。要不你留下,再住一天?我赶忙站起来:不住了,你这儿不是我住的地方,什么都不敢碰!我走。潘婷就笑:你这人,跟我们那口子一样,流氓无产阶级。去年冬天暖气太热,他洗了澡,总是光不出溜就跑出来。我跟他急了两回,说搞天体运动爱上哪去上哪去,你不尊重我,你还得尊重翠花,人家一看你洗澡就吓得脸煞白。。。哈,不跟你扯了,你把你那头梳梳,快走吧!
车到了凯宾斯基附近,潘婷问我:把你放到哪儿?我说,就前面的公共汽车站吧。潘婷看看我:你不是要坐公车吧?我说:我有事,你甭管。潘婷说:那儿停不了,老兄。我绕个弯儿,把你撂使馆区吧,你愿上哪儿上哪儿。在肯尼亚大使馆门口,我说:行了,我就这儿下吧,你赶快去上班。我下了车,潘婷探身正要关车门,忽然停住,问道:你那是拿了我们家什么?我拎着手里的塑料袋晃晃:剩的面包,还有昨天剩的蛋糕。潘婷说:你拿那干什么?过夜的蛋糕可不能吃啊我跟你说。我说:我知道。不是我吃,拿回去喂狗,喂狗啊!潘婷嗔了一声:毛病!咣地把车门关上了。我正要回身离开,她又放下了车窗,对我说:你是遇到了困难吧?我说:没有啊,挺好的。潘婷叹了一口气:你比我大那么多,怎么每次见你就有一种当妈的感觉呢?让人放心不下的。你呀,该讨个老婆啦。我摆摆手说:行,这个问题下回再谈,快走吧,站岗的武警都盯上咱们了!
走在使馆区幽静的林荫道上,看树上的新叶翠绿翠绿的,一派清新。我忽然想起,现在已经是3月底了,昨天不可能是农历二月二,除非闰了一个二月。不过,这都不要紧了。是也罢,不是也罢,都不过是个由头。在偌大的北京城,只有潘婷这样一个老朋友是出自真心地关心着我。这种友谊,不带杂质,跨越了身份界限,让我心里暖暖的。
回到那旅馆,一切如旧。从昨天到今天,我去天堂里逛了一圈,回来后的感觉更加触目惊心。走廊里的霉味儿又扑鼻而来。正开房门的时候,老板过来了,一见我,就神神秘秘地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你昨晚没回来?我说:是啊。老板又问:去朋友那儿住了一宿?我有些惊奇:不错。老板看看四周,又压低了嗓子问:你朋友是在潘家园旧货市场门口,用车把你接走的?我心内一懔,盯住老板,发现他也正盯住我。我急忙问:你怎么知道的?老板说:我昨儿去潘家园百货商场买“夫妻乐”,完了出门,一下就看见了你。他又四周看看,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我看见开车那女子了,那是巩俐吧?我笑了:你可别神神叨叨的了!什么巩俐?那是我朋友。老板说:放心吧,我给你保密。唉呀,巩俐的朋友。。。北京城,藏龙卧虎啊。瞧我,还便宜了你20块钱房钱呢!他不无遗憾地摇摇头,背着手走了。
从那天起,地下室里的我,多了一个外号——“巩俐的朋友”。人们看我的眼光更加复杂,对我的尊重也越发真诚了。
仅仅住了一天的豪宅,全身的细胞都不能再适应地下室了。往日已经习惯的潮湿、阴冷、霉气与杂乱,都变得分外强烈。露露忙工作去了,走廊里只有空荡荡的脚步声、器物碰撞声和水龙头的放水声。我睡不着,也看不了《浮士德》。把架子上的书乱翻了一遍,找了本加缪的随笔集出来,披上棉衣,一段一段地读着。忽然,眼前出现了这样一段——
诞生到一个荒谬世界上的人,唯一真正的职责是活下去。。。如果人类困境的唯一出路在于死亡,那我们就是走在错误的路上了。正确的路是通向生命、通向阳光的那一条。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尽地忍受寒冷。
是啊,“一个人不能永无止尽地忍受寒冷。”这是我以前即使注意到了也不会有当下如此感觉的一段话。我的眼前一亮,仿佛暗夜中燃起了熊熊大火。那火,是我用了我身上的油脂与骨骼点燃的。在依然是沉寂的地下室里,我这个“某人的朋友”,一时间心潮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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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唐山的小伙子回来的比较晚,十点半了,才听见门响,我拿着从潘婷家带回的面包和蛋糕,敲开了他们的门。两人见是我,满脸的疲惫一扫而光,高兴地拉着我坐下。我把袋子递给他们,说:今早在朋友家,拿了点蛋糕和面包回来,原想自己吃,又没胃口了,给你们吧。大的就说:那不行,您留着,我们都吃过饭了。我说:你们别嫌弃,是新鲜的,我这老头子,吃不吃无所谓。我一把塞过去,不容他们再推辞。
我看他们的床上,摊开着不少纸张,上面有图,红红蓝蓝的画了些记号,就拿过来看。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上面写着“金台小区敌我六方态势图”、“甜水园小区扫荡成果图”、“敌牌B公司战略部署详图”。。。等等。我诧异地问:这是什么东西?心想,两个小伙子总不会是敌特吧?大的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自己瞎搞的,不搞心里没谱。一块肉,六家分,不搞明白,我们就是白跑。我问:扫荡是什么意思?小的在一旁解释道:就是篦梳子战术,挨门挨户串,每个楼每个门牌都要扫一遍。有半信半疑的,或者态度客气的,就记下来,等第二次重点攻关。我大致明白了,便问:你们今天回来晚,就是扫荡去了?两人点点头,小的说:累毁了。我又问:那住家的有态度不好的吗?大的说:怎么没有?现在诈骗的多,我们也跟着吃瓜络。挨撵是小事儿,弄不好人家一顿臭损,什么要饭的啦、骗子、找挨抽哪、要报警啦,你还得赔着笑脸。我们这一行,就是装孙子。没有比我们更孙子的了。我奇怪:你们也不像坏人哪?大的说:您老看我们不像坏人,可有人一见打领带的上门就急,话都不让你说就关门。你说我们两土拉巴叽的,要不打领带吧,就更像坏人啦。难哪!我就笑笑说:过去我在公司,也挺烦推销保险的,见着就撵,也挖苦过。大的说:您老要是撵人,也是文明的,错不了。有的北京老爷们,他烦了还打呢!他说着,一把拉过那小的来,让他张嘴,然后说:您看看,这门牙都给打掉了。我看了看,果然缺了一块儿,不禁愤然:你告他呀,随便打人还行?大的说:弄不了,你告派出所去吧,能怎么样?赔点医药费拉倒,可这一片儿名声哄哄开了,你就别想再去做了。所以我们这行有个规矩,叫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打掉了牙,往肚里咽吧!我一时心里难平,就说:你们这工作,底薪少,又受气,别干算了。大的说:不干哪成?好歹保险公司给你出个名义,到哪儿去能说出个身份,你不干,就成盲流了,无业游民,呆都呆不了啦,还找什么工作?说着,我看那小的眼圈儿就有点红,赶忙起身告辞。两人自是千恩万谢,送我出来。
回到屋里,那小的嘴里残缺的门牙老在眼前晃,我心里不由难过,忽而想到潘婷的小区启用才不到一年,富人又集中,推销保险命中率可能会高,便想,应该告诉给两人。我又去两人那儿,门没关严,我推门进去,却见两人正拿着我那剩的面包和蛋糕,狼吞虎咽。我们两下里一齐呆住,我连干什么来了都忘了,连忙退出,一面连说:走错门了,走错了!
第二天一早,我出门去买早餐,正遇上两人也出门。我打了个招呼:今儿又扫荡去?那大的急急地走过来,握住我的手,一下眼睛就红了。他憋了半天,只说出一句:老总,大哥啊,我们。。。就啥也不说了!说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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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马路上两人瘦弱的身影远去,我不能想象,他们每天是如何挣扎的?此刻路上行人匆匆,看那简陋衣装,都像是那种“在路上”的年轻人。一天的扫荡下来,不知这些疲惫的人能收获到多少?像潘婷那样出入于凯宾斯基的人,可曾会有一分钟留意到他们的存在?我好像有些悟到了,唐山小伙子对我的感激,决不是因为我送了他们一袋面包。他们也是有自尊的,怎么可能为一点嗟来之食而感激涕零?我想,是因为我注意到了他们。苦难中的人们缺的并不是一点什么资助,而仅仅就是一个善意的笑。
买了一个烧饼,忽然就觉得脚软。看看马路边还干净,索性就坐下来吃了。想想昨天,早上还坐在潘婷清风四面的厅堂上,喝牛奶吃面包,窗外草地有如梦幻。那一切,倏然远去,眼前的这个杂乱污浊的市场,就像是被上帝遗忘了的角落。这才是命运分派给我的地方。马路边,还坐着些补鞋匠和卖廉价袜子的小贩,有几个退休老人在百无聊赖中晒太阳。我坐在这里,并不觉得扎眼。太阳很暖,我不想下到地底下去了。书也不想再读。暗夜的火,到了白天的真实场景里,竟暗淡得微不足道。从30年前读《约翰-克里斯朵夫》开始,不知有几千万字被我吃掉了。从乡村土炕上一直读到海南的别墅里,幸福并没有离我近一分,而痛苦也没有离我远一寸。我惶然依旧。从卢梭那个时代起,哲人们就在絮絮叨叨,一直讲到英名盖世的哈耶克。美丽的词汇像蝴蝶一批批飞过,睿智的明灯一盏又一盏亮起,我却找不到一扇自己的门。既然渴望劳动而不得,那哲学还有什么用?我不懂,那些说了一两百年的东西,难道它们是根本不结果的吗?
昨天的此时,潘婷家的小区里,有美艳如花的女人清早起来遛狗。女人们傲慢如皇后,狗们犹如在天堂里撒娇。我遥望着美景,偶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些宠物们,每月不是一两千元就能打发得了的吧?超市里不缺狗的罐头,而我身后这地下室里却缺少人的面包。为何人们身处这种荒诞而不自知?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人能为我解释,没有。
屁股渐渐坐得麻了,便想起身。正摇摇晃晃地站起的时候,听见身后露露在喊我。回头看去,露露今天身穿一件飘飘的紫色长裙,就像一只蝴蝶向我飞来。露露的身材好,前面尤其挺好,她举臂招呼我的样子,真像是那个《引领自由前进的女神》。
露露到了跟前,就有些娇嗔地说:老师啊,怎么在这儿坐着,不怕得风湿?您可不能自暴弃啊,我都看着心疼!我说:孩子,我老了,无所谓了,你还是心疼心疼自己吧。露露又说:老师,您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昨天巩俐不还看您来了吗?他们说您。。。唉,我不信。您老是堂堂正正的人。我说:你就拿老师开心吧!露露说:我哪敢啊,我这儿还想求您办点儿事呢。我问:想去拍电影啦?露露就亲切地靠过来,搀住我说:还说我呢,您不也拿我开玩笑?我倒是想演咱爸咱妈呢,他张艺谋也不认我呀!笑罢,露露从手袋里拿出一张折着的纸说:老师,我给我妈写了封信,您帮着看看,妥不妥,完了给改改,晚上我去拿。我说:行啊,你老师就这么点儿用了。露露忽然在我脸侧不易察觉地轻吻了一下,说了声:您可好好给我看看哪。说罢,转身就奔马路上拦车去了。
我回到院子里,在石凳上坐下,把信纸展开来看。这是一张普通的单位信笺,纸质粗糙。露露的字写得七扭八歪,意思倒还明白:
亲爱的妈:
见字如面。我春节没回去,可想你们。我已经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二个月了,工资很高,老总对人好。我们在北京最高的楼里上班,都能看到咱们家了。工作很忙,我很受重视,责任大,春节公司来了不少客人,忙的很,晚上要加班,不能回家。
爸上次要钱看眼睛,我一时拿不出,你们不能急。北京是大城市,花钱花的快,过二个月再说吧。钱早晚会有,二婶欠咱们家一百元钱,爸不要去要了,她家死了劳动力,我们要钱别人笑话。我多加几个班就有了。
处对象的事,妈你看着办吧。冯家庄那个我看可以,嘴歪,但人好,你让他能不能等二年,不能等不行。我还得干二年。弟的学费我马上寄家,给老师说慢几天。
爸不能干活别干了,休息二个月,等我把治眼睛钱挣出来。今年下雨了吗?庄稼什么时候种完,别让弟干太多,学习重要。
等过二年,我钱多了,接爸妈来北京,看故宫,来公司住。我请你们吃考鸭子。
此致敬礼!
女儿露露(小芳)敬上
风吹过,吹的信纸哗哗的响。我揉了揉眼角,抬起头来。街上依然人来人往。在那数不清的人群中,我仿佛看见,露露长裙飘飘,高昂着头颅,正奋勇前行。
那天那个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又跑来了,她跟我已经熟了,问我:老爷爷,你在认字吗?我笑笑说:是啊?小女孩说:我看看可以吗?我把信递给她。女孩仔细地看着,继而大声地读出来:亲爱的妈。。。亲爱的妈。。。
清脆而颤抖的童声又在浩荡的春风里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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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摸了摸孩子的头,只觉得手在抖,抖得控制不住。小姑娘有两个小酒涡,眼睛闪闪发亮。那种清亮,是高山上的一面湖啊。我在心里默念:孩子,你会长大的,总有一天,大到能够理解我此刻的心情。我不知道你的家庭,也不了解你有多聪明,只愿你长大了,事事就像潘婷那样如意吧。当然你决不可能有露露那种命运,但是露露在你这样大的时候,扎着羊角辫,骑着老牛跟爸爸下地去,又何尝没有你这样的快乐?孩子啊,你说,爷爷的这一辈子是不是整个就是活错了。是不是我应该倒着活才对呢?那样,天就一天比一天蓝,蚂蚱家雀就一天比一天多,爷爷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怕冷,什么都有爹妈去挡着。。。孩子,你长大,爷爷会喜欢:你要是永远不长大,爷爷就更喜欢了。这时,小姑娘拿着信,爬上了我的膝盖,望着我说:爷爷,你会折纸飞机吗?我说:会啊。女孩就说:用这张纸叠一架飞机吧!我说:那不行,这呀,是一个阿姨给她妈妈写的信。女孩说:它飞呀飞呀,不就飞到阿姨的妈妈那儿去了吗?我心一酸,把信接过来,把女孩放到地上说:阿姨的妈妈住在乡下,没有飞机场,落不了飞机。快去玩儿吧,啊。女孩一百个不乐意地跑开了,忽然远远地又朝我笑,挥了挥一只稚拙的小手。我眼睛模糊了:因为那姿势太像露露刚才了。
就这样,在地下室里熬到了春暖花开,我的处境却更艰难了。交了四月份的房钱,口袋里只剩二百多了。人间尽芳菲的四月,我连饭钱都成问题了。绞索正一天天地套紧,所有的杂志社、公司就只剩一家尚未回复了。几乎所有的求职资料都像退货单一样,转了一圈后回到了我的手上。我把那些精心撰写的资料拿到水房,一把火烧掉了。残灰就像一个人的骨灰,旋起,落下。一个失去了价值的人,已经死了。在这个玻璃幕墙壁垒森严的都市,有一个人绝望地推销自己,但最终也没有把自己推销出去。二十几年前,我看过《推销员之死》,现在,又一个推销员,也死了!
下午,照例去买晚报,回来时,却见收发室门口停着一辆本田轿车。我心里惊讶,这种地方也有中产阶级光临?进得大门,只看见河南人老阎迎面而来。老阎神色凝重,急跨两步上前,双手紧抓住我的衣袖,急切中嘴唇都在哆嗦:你咋住这儿?你咋能住这儿?出啥事儿啦?我对老阎说:你放开,咱们好好说话。老阎涨红了脸说:我这两天就疑心,打开手机查了存号,一问,原来在这儿!我刚才下去看了,这地方。。。嗐呀!咋说你?不是跟你说过,缺钱了说话吗?怎么就信不过我?我说:老阎啊,没啥大不了的,我经的事多了,我还有钱呢。老阎急得跺脚说:你。。。你咋能住这儿?咱们是男人,男人啊!我淡淡一笑:老阎,你是没吃过苦的,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咱们借个地儿说话吧。老阎说:你没杀人吧?没杀人,走,收拾东西,去我家。我说:我现在不能离开。老阎说:你别顾虑,我那老婆也不是什么老婆,小密,她不敢说不。我说:大密我也不能去。老阎说:好好,咱们先吃饭,行不?
饭桌上,老阎问清了我的情况,一面咒一面就叹息,到最后也没能说动我。他掏出皮夹子来,数了数,把大票全拿了出来,要塞给我。我用手挡住说:这样吧,我真要是山穷水尽,再找你。老阎愣愣地看着我,猛吐一口气,说:好,你狠,你有骨气!我不劝你了,你自己保重吧。说着收起了钱。送我到地下室门口时,他在车窗里看着我,欲言又止,一叹气,一摇头,开车走了。
进了大门,见老板袖着手正在探头张望。他笑嘻嘻地对我说:这位是谁呀?张艺谋他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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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老阎打了电话来,他说:我想了一宿,现在心平气和了。你在海南的情况我也知道一点儿,那个老黑我也了解。我就是问你,为啥要离开公司?我说:说来话长,就是不愿经商了,想搞文化。老阎说:那也不该冒冒失失就来呀!我叹了口气:我不算冒失,该问的都问了,俩朋友都拍了胸脯。老白把杂志也给我寄来了,草签的合同也传过来了,都不是假的。老黑那儿,即使不能租带钢琴的房,在方庄随便租个地方还不是难事吧,就算租个平房也行啊。我怎么判断这两个信息是完全没影儿的事呢?哥们儿一场,他们何必成心坑我?老阎说:你就是书生气。别说朋友,爹妈都能骗,你还信朋友?他有钱送给小蜜,还能惦记着你?——我可除外啊!我笑笑说:算了,吃亏长见识吧。老阎说:他俩在北京混,就凭一张嘴,今天去总参,明天去国务院的,北京他*妈的这套号人多了。我要是你,打死我也不来。我说:唉,下回吧。老阎就说:我知道你是不愿白拿我的,这么着吧,我能够治得了那老黑,你等着吧,我要让他给你跪下,请你去住宾馆。我说:你也来这儿满嘴跑火车?老阎说:三天,不出三天。你等着吧。
老阎不是个深刻的人,他的直觉在这个毫无信义的商业社会里却很有效。“打死我也不来!”我缺的,就是这种透彻。至于他的承诺,我并没有在意,路是自己走的,埋怨他人没有用。我落到这种边缘地位,就是上帝对我的天真所做的惩罚。我决不会借助老阎的力量离开这里,我忽然有一种近乎自虐的倔强,要把这种绝望体会到底,以便让自己终生记住一个教训:信任他人,就等于自杀。
晚上,在水房遇到了露露。露露笑着说:老师,你改的那信真好啊,假话都变成真话了!我苦笑道:你这是在骂我。露露说:哪儿啊。老爸老妈都指着我呢,不撒谎不行啊。唉,你说这农村,刨地三尺咋就刨不出个饭钱来?老爸就是个白内障,千把块钱的事,没我,他后半辈子就得当瞎子。我说:你少花点儿,多寄点儿,老爹不容易。露露便收敛了笑容说:我爸最疼我了。他要知道我干这个,准气死。可是不干这咋办?哪儿也没有慈善堂啊。她略顿一顿,问我:您也最疼您的姑娘了吧?我迟疑一下说:是啊,疼,心疼啊。露露突然怀疑地说:那不是你姑娘吧?是您的。。。小蜜?我哑然失笑:我老头子了,什么小蜜?我是宁可饿死,也愿意我女儿过上好日子。露露说:我想也是,哪儿找你那么好的人去?我去您屋里那天,要是搁了别的男人,大爪子早就上来了,摸摸搜搜的。您可倒好,老和尚一个。我板着脸说:露露,这个话题,今后咱们爷倆就甭再提了,影响不太好。你忙,我走了。露露甩了甩手上的水,望望我说:唉,您怎么就不是我的爹?
又过了几天,我正躺在屋里看《浮士德》,忽听有人轻轻推门。扭头一看:是小宋!
我喜出望外,跳下床,一把抓住他:你小子,把人吓死。刑满释放了?小宋气色倒还好,也没剃光头,看不出是从“炮局”出来的。他一屁股坐到床上,摇摇头,长出一口气:老总,丢人哪!我堂堂小宋,栽到一个女人手里了。我赶忙给他倒热水,一面就数落他说:都这种处境了,得寡欲。你看你,是在地铁上弄的事?小宋眨眨眼问道:什么地铁?我说:不是轻微流氓罪吗?那是公共汽车上?小宋说:胡扯,谁说的?我说:是那老板哪,说是看守所来的电话。小宋说:流氓罪就一准是摸女人屁股?唉哟,你们是怎么想的?我是打架,跟人打了一架。你看看,牙都打掉了,打得满地找牙。我吃了一惊:哦!小宋说:走走走,咱们去肯德基聊。这狗逼地下室,好人也呆得白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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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肯德基坐下,小宋摸出一包“都宝”烟来,猛地想起不对,又收了回去,说:什么他*妈的和国际接轨,抽烟也不让,就这么点乐子也要剥夺。他看看我,尴尬地笑笑,又说,想不到,蹲了回大狱,这闯北京怎么这么难啊?我原先就知道北京水深,没想到,能把爷爷我栽里头了。我问:在里边还好么?睡在便池边上?坐了“飞机”?小宋说:里面的规矩那是谁也不能破的,新去的肯定睡便池。不过北京这地方还好,不兴坐“飞机”。我又不是乡下来的,跟“老大”套套近乎呗,只睡了三天便池。幸亏不是摸女人屁股进去的,不然要让人作践死。我说:到底怎么回事?小宋愤愤道:你说,人他*妈的怎么这么黑?
原来,小宋前一段认识了一个东北女老板,叫燕舞,在北京搞投资咨询,其实就是拉皮条的中介,跟老阎的勾当差不多。小宋跟她讲好,交了咨询费,一直包到与投资商谈成。燕老板收了小宋三千元钱,说是看小兄弟难,只收了三折。小宋满心欢喜地等,那燕老板却不见动静,催了几回,才找了一两个不三不四的人跟小宋见了面,“国务院”、“计委”的胡侃了一气,吃饱了饭抹抹嘴走了,不见了下文。小宋见不是事儿,跟燕老板说不做了,要把咨询费拿回来。这东北娘们马上就冷了脸,说开了粗话,指责小宋不讲信义,说拉屎还能往回坐吗?你那个什么牛扒城,有人来谈就不错了。小宋说,行行行,就算我赞助你。这钱是我借的,我饭都快吃不上了,还我一半行不行?燕老板说,没钱了?北京城没钱的多了,你卖屁股去呀,又没人挡着。小宋一股火起,知道遇上了骗子,揪住那婆娘就是一拳,打得她满脸花,牙也打掉了。里面房间闻声就冲出来两个大汉,三拳两脚把小宋打倒在地,把牙也打掉了。后来报了警,因为是小宋先动的手,拘留15天。双方都有伤,医疗费就都免了,经济纠纷警察不管。说完了这一段历险,小宋摸摸自己的豁牙:你瞧瞧,还真是以牙还牙。我对他说:你就不懂得忍。你进去那几天,老阎还真帮你找了两家,什么事都给你耽误完了。小宋说:那我再去找他。我说:我给你写个条吧,老阎还是个好人。小宋恨声道:那个娘们,我早晚奸了她!我说:你又来了,匹夫之勇,能做什么大事?小宋惭愧地挠挠头,笑道:过去我就知道,资本的原始积累是血淋淋的,以为是瞎扯蛋。。。他又摸了摸豁牙说,这回知道滋味儿了。我说:好好歇几天吧,东西呢,还住原来那屋?小宋说:换了,老板开始还不想让我住,我说,局子都进过了,还怕你不让我住。今晚我要是睡了马路,明儿就让你拄拐回山东,信不信?老板吓住了,给我安排了屋。你说他怎么这么恨我?我笑出声来,说:你没眼力,以后少去逗鲁花。小宋怔了怔,一下明白了,惊讶得直翻白眼:你说的当真?鲁花?我靠,这年头。。。自由解放啦,我靠????。
第二天,我写了个打油诗,给小宋送去,对他说:你留着,别再楞头青似的,都三十而立了,再折腾你要死在这北京了。小宋一笑:谢老总!我看看,我看看。
这打油诗是这么写的——
新警世通言
说是咨询,实是蒙钱。
说是借钱,实是不还。
说是项目,实是扎款。
说是交流,实是扯闲。
说是味精,实是咸盐。
说是鸭绒,实是烂棉。
说是鹿鞭,实是狗卵。
说是胶水,实是粘痰。
说是精英,实是帮闲。
说是保安,实是民团。
说是淑女,裤带不严。
说是老板,吃饭没钱。
勿忘警觉,一步三看。
不见真货,死不掏钱。
小宋看罢,哈哈大笑,说:老前辈,至理名言,我得好好收藏着。将来牛扒城搞成了,您一定要给我写传记。牙,不能白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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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宋把打油诗叠好,揣在了口袋里,想想又笑,笑完,喟然长叹一声说:老总啊,我想不明白,是别人都有病呢,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我打小就想做好人。小时候偷了人家一个苹果,老爹把我屁股都打肿了,就是要我记住一辈子做好人。我不嫖不赌,不坑不骗,我怎么就成了流氓?你说说,怎么就该我蹲大狱?我劝慰道,甭想那事儿了,从头再来吧。小宋说:老总,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苦。看得出,你是当过真老总的,八成也花天酒地过。那鲁迅说得好啊,有谁从小康家庭走向败落的,最知道世态的炎凉。你这是忍辱负重啊。我说:先前阔过,没用。我年轻时还想当将军呢,哪能想到老了老了,住进这耗子窝,奶酪还被人拿走了。关键是,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天天在那儿狂想不行。小宋若有所悟:说得对,我得冷静冷静,今儿就去找老阎。
小宋又风风火火地走了。他那块西绪福斯的石头,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推上山。望着他的背影,我想,我们幸运的是,前面好像还有块诱饵,如果连这诱饵都没有,还靠什么撑着活下去。我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让太阳把脊背晒得暖暖的,心情也冷静了下来,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我最多还能撑上10天,如果10天里没有奇迹发生,我应该怎么办?是坐以待毙?还是跳下深渊?难道人生的浩浩长河到此就要断流了?一年前,我还正意气风发,以为今生没有战胜不了的障碍,天下事不过如此。哪想到今天两袖空空,只有这坐井观天的份儿。我现在才明白:人,百十斤重,彼此彼此。我能呼风唤雨,靠的是有公司这个平台。下属们给我开门,给我端茶,看我脸色,是因为我位置高高在上。他们是冲着那位置微笑的,不是冲着我这人微笑的。离开这位置,我还是我,没变矮一寸,没变傻一分,可就是一文不值了,成了人家首先考虑可以抛弃的人。我的确是够冒失的。我的公司,是我的王国,是我一手一脚和老板创出来的基业。它再有罪恶,也是我的。而老黑的公司,是他的王国,我来到他的地面上,就只有听凭宰割,恐怕还抵不上他的一个小褓姆。我相信友谊,相信共同创业的手足之情,但老黑不会信这个。友谊是什么,薄纸一张,利益才是沉甸甸的砖。老黑的大厦是要靠无数的砖才能砌得起来的。
我把自己推上了绝路,所有的方向都有此路不通的标志。我想明天去那最后一家未给我答复的杂志社看看。如果是死刑,就让它早点到来吧,即使死刑,也比等待死刑的过程要好受得多。
中午吃了饭回来,看见门口又停了一辆轿车。是辆黑色奔驰。我心里好笑:莫非中产阶级如今都开始钟情这个地下室了?走近一看,是河北车牌,正疑惑间,老黑从里面钻出来:嗐呀,哥哥,受苦了。怎么关了机,找也找不着人?我心里暗暗惊讶,老阎真把他调动来了?老黑穿着IT业流行的棉质休闲装,一副中产阶级神闲气定的派头。我问他;老阎真认识你?老黑说:哥哥,你认识老阎怎么也不说一声?老阎那还得了?好了,咱不说他,走,上北京饭店喝咖啡。我才去河北几天,委屈哥哥你啦。
进了北京饭店一楼坐下,厅堂开阔,有真人在演奏小提琴。老黑说:哥哥投奔我来,是我的光荣。你说说,偏是天有不测风云,河北老矿出了点儿事。那????宾馆经理怎么那么处事?我后来骂了他。我听老黑这样说,心里明白,准是老阎捣住了老黑的软肋。于是就只听老黑讲。老黑面无愧色,继续侃着:那方庄的房子,交通不方便,容我再找找。不过你住地下室,那是丢我的人,这么着。。。他拿出一千元放在桌上说,你拿着,另找个住处,我就不替你跑了。以后啊,每月一千。我听了还是没有说话。老黑就哭穷:我这老总,挂个名儿,什么两亿资产,全是破铜烂铁,白给都没人要。帐上没钱啊,这一千是少了点儿,可眼下困难。。。我一笑,看看窗外停车场的奔驰说:是啊,困难。老黑的脸就有点红,急忙转了话题:老白也????不够意思,杂志没谈成就叫你来,你看,撂在这儿了。有心让你上我那儿去吧,我们那儿员工工资最高才五百,单给你破例也不好。我心里一惊,脱口而出:二亿资产,才五百?老黑说:没钱啊,哥哥,弄不着钱,那个破矿有什么用?我就问:你是不是想让老阎给你弄钱?老黑两眼立即炯炯放光:你跟老阎什么交情?可千万帮弟兄美言美言。我这下完全明白了,一口口地喝着“曼特宁”,想好了应该怎么办。于是对老黑说:你也用不着一月给我一千了,我下个月如果还在北京,就是找着事干了。这一千么,我拿着,有点儿用。老黑很高兴,急忙把钱推过来:瞧哥哥说的,不在北京上哪儿?能撇了兄弟跑了?你先绷一绷,搞到钱咱们上亚运村租房子,跟他娘的刘晓庆住邻居。我说:刘晓庆?我表妹,那是我姨家孩子。老黑一下怔住了:哥哥,不可能吧?
从北京饭店回来,我拿出五百,到收发室,替小宋交了房钱。另外五百,我还记得露露家的地址,给露露的妈妈寄去了,寄款人我写了露露的名字。做完了这两件事,我觉得我和老黑之间,谁也不欠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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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小宋回来得很晚,其间老板跑下来问了我几次,怕小宋再出什么事。我让他放心,对他说:小宋不傻,能进局子的都不会是傻子,只有第二次再进局子的,才是傻子。果然,到了11点半钟,小宋回来了,没回屋子就跑来向我汇报。他疲惫不堪,但脸上洋溢着喜气。我急着问他:老阎那儿怎么样。小宋说:暂时没什么机会,但老阎帮我找了份工。我奇怪:你还会去打工?小宋说:打工也好嘛,你早上不是要我学会韬晦?我打这工,也不算离谱,也在餐饮业,说不定还有利于事业。我好奇地问:总不会去端盘子吧?小宋说:也差得不多,门童。我更惊奇了:你当门童?小宋嘻嘻一笑:老了点儿是吧?我说:不是老,我是不能想象——你也能点头哈腰、摧眉折腰事权贵?小宋说:人要是横了心,草寇也做得,我一边开门,一边就在心里念叨,你是大爷我是孙子,但是不要哪天让我做了大爷。心里也就没什么了。我说:在哪儿干,我哪天看看你去。小宋说:鸿基大厦地下一层。老总您可别去,丢人现眼哪。带个小帽子,像个蛋糕盒子,穿件红衣服,还带着金穗子,这不就是小丑吗?我就笑:像法国将军了。小宋说:一定要留个影,将来给孩子看,为了给你们搞原始积累,老爸连小丑都干过。我说:你这就对了,你得学克林顿,能忍胯下之辱。小送说:好歹挣个住店钱。不过我看老板有点良心发现了,这两天没来催房租。我连忙给小宋倒了杯热水,把话岔过去了。
阳春三月,一切好像都有了些转机。从人心底爆发出来的一股不甘毁灭的力量,渐渐在变得强劲。小宋找了工作,原先的狂热好像就有了一个靠得住的基石。红尘滚滚,终究还是埋不住希望之芽。
第二天一早,我穿好西装,结上领带,也出征去了。那家唯一没给我答复的杂志社,在张自忠路,一栋两层的洋楼里。我疑心这里就是当年段祺瑞的执政府,小院里古木参天,房子饱经风雨。走过吱吱叫的木地板露天走廊,找到编辑部。一踏进门,我就知道,又来错了地方。满屋里的年轻人,都是奇装异服,发梢微黄。大家说的都是音乐的专用术语,我连半句也听不懂。小毛孩子们在忙着看稿,打电话,做平面设计,还有俩人在摄像。没人注意到我。我在沙发上坐下,抄起一本新出来的杂志看。原来这个《当代物语》杂志是一本流行音乐杂志,版式花脸呼哨,娃娃脸似的。里面的文章倒还能看读下来,却看不懂,无非是“哇噻”、“呕呀”、“卖糕的”之类。
这时一位年龄稍长的女孩看到了我,从写字桌后起身施施而来,很客气地问我:老先生,您找谁?要给孩子买杂志吗?这女孩约有二十五六年纪,穿一条样子怪怪的棉布裙,发梢也是黄如麦穗。我略欠身,正要回答,那姑娘拿出一张名片,上面写着:编辑部主任碧柔。我就说:碧柔小姐,我是来求职的。碧小姐露出了愕然的样子:您到我们这儿来?我说:是啊,你们上个月不是招副主编吗?我的资料早寄来了。碧小姐问了我姓名,又施施然跑回去找,终于在废稿箱子里找到了。碧小姐拿着资料,过来在沙发上坐下,对我说:是这样,人我们是要招,但是您这资料收到后。。。您可别见怪啊,我们都以为是恶作剧。我就说:碧小姐。。。她赶紧截住我说:就叫我小碧好了。我接着又说:哦,这个,碧姑娘,怎么会呢?小碧就指了指室内:你看,我们这是个专门面向中学生的流行音乐杂志,您怕不大合适。您比较了解哪些歌手呢?我说:郭兰英。小碧的眼睛立刻????扰Q刍勾螅菏裁矗抗!!N伊Σ钩渌担换褂校巍!!P”坦系鼗恿艘幌率郑盒辛诵辛耍贤荆哟档拇嬖凇U夤ぷ鳎缓鲜省N宜担翰皇歉醒斓穆穑坑心敲茨崖穑啃”趟担何颐钦庖彩巧唐纺模米ハ颜咝睦戆。庖欢斡惺裁戳餍星魇疲心男┤鹊闳宋铮隽耸裁寸澄牛『⒚窃谧放跛昧巳缰刚撇判小Cと似锵孤恚遣坏玫艄道锶ィ课倚πλ担何艺庀孤斫裉炀痛衬忝钦饫戳恕P”滩缓靡馑嫉匦πλ担何沂撬滴颐亲约骸D纯矗庖晃葑佣际蔷┏敲牵涣较伦樱舱虿蛔 K哉飧敝鞅啵颐抢险也蛔拧N乙苫蟮乜纯茨切┬氯死啵实溃核嵌际恰!!>┏敲牵空馐敝惶葑拥娜撕孟穸荚诖虻缁埃腥嗽谖剩赫员旧铰穑空饫癜菽忻挥锌战邮懿煞茫坑腥嗽诤埃翰恍胁恍校衣砩弦ソ诱呕菝茫』褂腥嗽谙铝睿耗歉隽河届鞯哪源淼貌恍校匦伦觯∥姨玖艘豢谄孕”趟担何一挂晕歉鲇镂脑又灸兀镉铮⌒辛耍皇露铀捎芾锔瞎矗妥摺P”萄凵窭锿赋鲆凰苛酰业沽艘槐担翰灰簟N以凇独夏暧槔帧啡鲜陡鋈耍灰锬萍鲆幌拢课椅蘖Φ匕诎谑炙担核懔耍夏耆肆耍筒挥槔至恕?br> 小碧见我情绪低落,讪讪的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让我先坐着,她自去忙她自己的了。
编辑部的屋子古香古色,连窗框都是木头的。窗外一棵老银杏树浓荫蔽日,新芽翠绿。上午的好阳光穿过叶隙,静静地洒在宽大的窗台上。我想起了我中学时代的青青校树,也是这么茂盛,这么沧桑,透着一股长者的安宁。
后人恐怕不知道,命运也曾给过我们这一代人安宁,但它太吝啬,很快就收走了。我们的青春没有开花,就凋落在尘土里了。眼前的这些年轻人恣意妄为,在春风里尽情抖擞,没有什么能干预他们。他们活着,爱着,快乐着,一生都不会有遗憾。而我们,本来是20世纪第一代未经战乱的幸运儿,却意想不到地颠沛了一生。我们身体羸弱,却背负的太重太多,恐怕是永远也爬不到山顶了。
这时,那两个摄像的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我跟前,一个小伙子递过一张名片来,原来是电视台记者,姓张。记者说:老同志,我们是电视台来拍一个纪实专题的,叫“编辑部的年轻人”,想不到遇见了您。我问:你们是什么栏目?小张说:《日子》。我笑了:《月子》?小张也笑了:《日子》、《日子》。我就说:日子?不就是那样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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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记者向摄像使了个眼色,摄像立刻把机器对准了我。我知道,从现在起,我的每句话,都有可能出现在全国人民面前。想到这儿,我便挺了挺腰。张记者说:您甭紧张,我们这是纪实,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说,可千万别作报告。他很随和地坐在我对面,开始提问:您也是下岗的吗?我稍拔高了一点声调说:是下岗人员,但下岗并不可怕!小张又问:看您的风度,您过去的职业可能很不错,下了岗,是不是有失落感?我答:是有失落感,但失落并不可怕!小张摆了一下手说:不行不行,先别拍了,咱们先随便聊聊。您过去经济上大概是什么水平?我反问道:你先说说你们一个月挣多少钱吧?小张说:怎么也得六七千。我不由一惊:哦,六七千?还有点儿红包就是八千。一年差不多是十万,中产阶级了,你们还能知道什么是“日子”?小张略显出尴尬神态,说:也没那么多。。。您老别问我啊,得我问您。您来到这样一个刊物求职,是不是觉得不大协调。我点头说:是不协调。他又问:那么您在今后的求职中是否应该更理性一些?我答:是啊,你说的对。但是钱包里的钱越来越少,就顾不上理性了。小张又问:是什么信念支撑您勇敢地出来求职?我一拍西装口袋:钱,快没了。小张说:看来您是遇到了某种困境,您对自己的前景如何估计?我说:有信心,没把握。小张说:您听过那首励志歌吗?就是“从头再来”那个。我说:那是你们搞的?小张有点儿兴奋地说:是啊,挺鼓励人的吧?我说:我倒是想从头再来,可得让我能够重新长牙才行,不然这“日子”我有点啃不动了。这时满屋的记者编辑被我们的对话所吸引,慢慢围了过来。那摄像早就重新开了机器,一眼不眨地对准了我。小张又问:您觉得您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我说:是奶酪。众记者哄堂大笑,小张也憋不住笑。他开玩笑地说:那么谁动了您的奶酪呢?我说:我不问这个,我就问现在为什么不发奶酪了。众人又笑,小张就说:行了,老爷子,您真逗,咱们就到这儿吧。我说:这就行了?什么时候播?小张说:一个星期吧。我起身与他握手,又冲着碧柔打了个招呼:我歇好了,走了。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人,墩墩实实的,腰里系了条鳄鱼皮带,刚才并没有见到过他。他伸出手来和我握了握,说:老同志,您可别灰心,得挺住。几个年轻记者也随声附和。小碧说:这是我们老板、总编辑。我向那总编说:是啊,我知道。生活的意义在于挺住。但是不给奶酪,我怎么挺得住?
编辑部的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知道,北京的最后一道门,也同时在我身后关上了。我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回来的时候,路过国贸中心,我下了车。走进去,坐电梯直上顶层,找到了通向天台的门。一个穿工作服的清洁工正在打扫楼层。我问她:门你能开吗?我身上的藏蓝色西装与大厦工作人员的制服几乎一样,清洁工把我当成了物业的头头,她谦卑地点点头说:能打开。我说:你打开,我上去看一下。等会儿下来我自己锁上,你忙你的去吧。清洁工连忙遵命,打开了门。我拾级而上,走到了天台上。
这虽然不是北京最高的大厦,但也是最高的建筑之一。上面,劲风扑面而来。我绕过水塔,走到护墙边上。北京的九城风烟一下子尽收眼底。四月,绿满城廓,西山苍翠,一副“齐鲁青未了”的样子。我此刻,仿佛是被恶魔梅斐斯特带到了这里。脚下,市声喧腾,众生如蚁。一个念头在我胸中涌动:阳光这么好,世界是如此明朗,那些地下的眼泪与痛苦其实是微不足道的。人的一生,不应该有其他的意义,他只有一个目的,应该用尽所有的力气向上爬,哪怕是把灵魂抵押给恶魔。两个月来,我的行动证明了我的愚蠢。事实是,灵魂一旦交出,就永无赎回的可能。我既不能救赎自己,也不能拯救他人,我只是白白地跳进了深渊。到现在,长河已经断流了,路也走到了尽头,我什么时候才能重回这样的高处,再看一看生活向我的微笑?往事已经离我很远了,包围我的只有讥笑和怜悯。人们不会相信,有人会抛弃别墅轿车,仅仅为了一个抽象的信念。人们也不会相信,这世界上有不把钱当一回事的人,不相信有人会忍受不了别人比自己更痛苦。我把钱给了小宋和露露,他们将来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都无关紧要。我只不过在做最后的愚蠢的救赎:用自己渺小的行动来维护人类的荣誉。他们两人需要的很多,我只能给这么一点。这一点,只是让我、也让他们不至于对人这种物种丧失最后的信心。太阳高悬,高空的风鼓动着我的衣服,领带被吹的劈啪作响。我伫立在墙边,不想动,真想像浮士德那样大喊一声:让一切都停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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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脚下的这个城市。12年前在北京,曾有机缘在民族宫附近的一个高层住宅上眺望过全城,那时的北京树木还很多,田畴一样连在一起。现在,无数的白色建筑拔地而起。割碎了绿色,这些楼厦,百年以后再来看,又有多少是值得保留的呢?人们在努力,但是这种努力是让世界更美好,还是使世界变得丑陋?同样的道理,一个孩子,在他从幼年而青年、青年而壮年的过程中,他的心灵是越变越美好,还是越变越卑劣?如果是后者,那人为什么还要成长?人,为什么不能赤诚相见?为什么不能把友善作为至上的目标?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看到一些人正在毁灭、一些人远比我们痛苦,我们才能获得幸福感?
在国贸顶层的天台上,有无数的问号排山倒海地向我涌来,叩着我的胸膛。我想起了刚才那个主编的话,他让我要挺住。我当然知道:挺住,是一种姿态。可是,我拿什么来挺住?挺住了,又有什么意义?
走下天台的时候,我混沌的心胸好象像渐渐澄清了。我知道了我的结局,知道了会是怎样一个归宿。一个人的血肉之躯,在一个像这个城市一样的庞然大物面前,是无法挺住的。硬要挺住的话,就只有粉身碎骨!
晚上,我终于把一本厚厚的《浮士德》看完。我摩挲了一会儿它光洁坚硬的封面,把它放到了搁架上。这本书,伴我度过了我人生中的最低谷时期,像一个忠实的朋友那样。我告别了它。今生今世,我不可能再有勇气读它了。这一段地下室的岁月,我终将会把它深深掩埋。我不会让它彻骨的寒冷有一丝一毫从心里渗出来。这个地下室,它可能会继续存在一个世纪,我也知道它的存在。但,就让它深埋在厚土层之下吧,我永远永远不想把它重新挖开。
夜深了,听见隔壁的门响。是两个唐山小伙回来了。拖沓疲惫的脚步声,无力的说话声,使走廊更显得寂寞。
过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隔壁发出了凄厉的呼叫声。我跳下床,冲出门去。其他屋子的人也被惊动了,走廊上开门声响成一片。是唐山小伙出事了。
推开他们的房门,我看见,那个小的瘫倒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大的那个跪在地上,紧紧抓住他的肩膀,用变了调的声音在唤他:兄弟,你怎么啦?你可不能这样,你醒醒,醒醒啊。我冲进去,问大的:怎么了?大的哭着说:不知道啊,一下就不行了,眼看着往地下出溜。我蹲下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试了试呼吸,对来看热闹的人说:来,搭把手,送医院。小宋从人丛中挤出来说:对门就是医院,把他背过去。大的跪在地上没动,迟疑着说:医院?我们。。。小宋忽然火了:嗐呀,磨蹭什么?让他死在这儿啊?大的点点头,抹了一把鼻涕,站了起来。人群让开了一条路。人们七手八脚把小的扶起来,让小宋背上。那小的,两只手臂像没有生命的东西无力地垂下。
急诊室里,医生不慌不忙,让人们把小的放到处置床上,然后把我们都赶到走廊里等。大的一直在哀哭,蜷缩在长椅上,头深深埋在膝盖间。一会儿,老板、鲁花和露露也赶来了。老板直搓手:埋怨着大的:怎么整的,就知道拼命!露露横了老板一眼:你就少说两句吧,人家喜欢拼命啊?医院走廊里,回响着那大的压抑的哀声。人们或坐或站,心头像压了土。偶尔有护士走进走出,面无表情,所有的目光就一直跟着她移动。小宋守在门边,一有人进出就凑着门缝张望。我一阵晕眩,产生了幻觉,耳边清晰地响起了旅馆走廊里的滴水声。我知道,这是生命流逝的声音,像鲜血,一滴一滴在滴。
一会儿,医生出来了,揭下口罩问:谁是那小伙的家属?我站起来说:我们是他的同事。他怎么样?医生说:问题还不大,严重营养不良,正输液呢。她晃着一张单子说:观察一晚上再说,去交款吧。大的迟疑着接过单子,看了看,又茫然地望着医生。医生催促说:去呀。我拿过单子,抽了一口气:小抢救!费用若干。小宋抢过单子看看,与我面面相觑。我说:能不能缓交一下。医生说:这才多少钱哪?治病不能吝惜钱!小宋说:我们拿不出这些钱。医生说:看你们也不像公费的样子,要是公费就是中抢救了。去吧,先借点垫着。穿的油光水滑的,没钱!说完,进屋去了。
大的哀声说道:老总,怎么办,怎么办哪?我茫然无措,甚至没听清他是在问我。老板只是在一旁叹气。小宋又敲敲门,医生探头出来。小宋一撸胳膊说:大夫,我卖血行不行?医生有些生气了:开什么玩笑,我们又不是血站!这时,露露挤上前来说:得了得了,你们这些男人,卖什么血?咋不窝囊死?她低头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大票,一把甩到了医生怀里:去交吧,这是老娘卖 *的钱!拿去,够不够?
露露的声音很尖锐,很高亢,划破了医院走廊里的沉闷。人们全都沉默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小宋相约来到病房,小的已经苏醒,大的坐在床边打盹儿。
听见我们来,大的一激灵,醒了。站起来说:两位大哥,昨晚。。。他说不下去了。我说:你别急,让你这兄弟好好休养。你们还得工作呀。大的说:我想,一两天我们就一块儿回去了。小的听到了,就挣扎着说:哥,咱不能回去。大的摇摇头,说:听哥的,咱回吧,回吧!兄弟,这地方。。。他眼睛一闭,咬住嘴,两行清泪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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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山兄弟俩的黯然离去,令所有的人感伤。地下室族群的精神世界受到了一次重创。外面的草木生机勃发,里面的人脸却是暗黄的。老板无聊地在柜台上摆着扑克算卦,一面念叨着: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他给鲁花买了个监视器似的小彩电,鲁花就不再看《读者》杂志了,整天守着彩电,磕着瓜子,边看边笑,有了一种少妇的风韵。
某日下午,我正坐在院子里出神,鲁花跑出来,向我招着手:快来看电视,我看见你啦!原来是《日子》栏目的那个片子播出了。鲁花、老板和我,屏息敛气地看完了节目。片名叫做《苦寻》。记者在编片子时,特别用了一段苍凉的音乐。摄像也很有意思,拍了些我独自站在窗前凝视银杏树的镜头。最后,当我走出编辑部的大门时,竟是一个踉跄老人的背影,有那如诉的小提琴声送我走远。片子完了,老板长出了一口气,对我说:想不到你也是个受苦人哪!鲁花就问:你的那些开车的朋友呢,没一个来帮你?我说:我不需要他们了。鲁花高兴地问:那你找着工作啦?我说:不是,我要走了。鲁花和老板都疑惑地看着我,没再追问了。
晚上,露露来敲我的门,开门后,她从身后拿出一个包来。我请她坐,她笑笑说:我可不敢坐了,影响不好。我给您拿了点儿东西,你可别嫌弃。她从包里掏出半瓶洋酒,放到搁架上,说:喝剩的酒,一千多块呢,您没事喝两口,别得上风湿病。她又把包里的东西一古脑倒在床上,是各种各样的名牌烟,有半盒的,有整盒的。露露说:我给您攒的,看您平时抽的那烟,连民工都不如,别把肺给抽坏了。我摹地想起我给唐山小伙子带蛋糕的事,眼圈儿就一热。露露说:听鲁花说,您上电视了。上电视了,就快熬出头了吧?我此刻心里好像有很多话,却说不出,只说:快了,快了!露露看看我,就问:老师,您咋啦。我艰难地咽了咽,拍拍她的肩膀说:孩子,我无所谓了,你们才应该早点儿走出去。露露燦然一笑,说:等我爹的眼睛治好了,就快熬出头了。
那夜,我失眠了,眼前怎么也抹不去露露说“就快熬出头了”时,脸上的那种满怀憧憬的神情。
我清醒地知道,我的“那一天”的确马上就要到了。我的房钱就要到期了,我的饭钱也已所剩无几。绞索拉紧的日子近在咫尺。在一个庞大的怪物面前,我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完全丧失了主体的资格。在这个高度商业化的大都市里,我的资产,除了随身用品和衣物之外,马上就要降为“0”。我不知有多少人有过我这样的窘迫。这是无边无涯的、要吞噬掉我所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巨大深渊。过去,任何压力都没能使我从心底里放弃过我的信念,但是今天,这个庞然大物却强迫我自己来埋葬自己的理想。
4月17日上午,在两个小时内,我打出一个电话,接到一个电话。这两个电话预示着我的命运马上就要发生转折了。
我给海南公司的老板打了一个电话,一分钟内,我们两个都没有说什么。后来他说:怎么样?不行就回来吧。你的办公室,你的房子都没人动。能回来的话就早点回来,你不在,办公室都乱了套。回来先打个电话,我把路费给你汇去。以后。。。唉,见了面再说吧。
两小时后,我接到《当代物语》主编的一个电话,他说:我们编辑部全体成员都看了《日子》,小年轻的记者,还有我,都特别敬佩您。我决定聘用您,起薪低一点儿,试用三个月,将来再提。您看。。。我没有马上答话。主编又说:您可别误会,我这不是施舍,我是太同情您啦,真不容易!我心里说,不是施舍,是同情,确实是同情啊。我想了想说:多谢,我明天这时候答复您可以吗?主编很高兴:好,我等您的信儿,相信您能干好。
我分别通知了小宋和露露,晚上我在我的房间里请他们吃饭。我去了内蒙餐厅,赊了几个菜,把报纸铺到地上,拿出露露带回的洋酒。晚上两人如约而来,大家席地而坐。两人照例先是互相讥讽一番。我说:今天你们俩停止内战,我就要走了,请你们来聊聊。两人一惊,继之又大喜。小宋说:回海南去当老总?露露说:不是吧?是不是电视台要您?我说:明天才能定下来。不说这个,咱们喝酒,再想和你们聊怕不容易了,想想心里难过。小宋说:难过什么?出去一个算一个,我们高兴还高兴不过来呢。露露斟好了酒,三个人端起了杯。露露看看我,眼里隐约就有闪闪泪光:老师,你看这酒,红得,这是血呀,今儿咱们就自己喝自己的血了!小宋对我说:老总要走了,说点什么吧?我看看两人,心里一阵难过,想调剂一下气氛,就说:我。。。我走后,你们两个要搞好团结。露露忽然放下了酒,望着我说:老师,您真的要走了么?我点点头。露露低下头去,强忍了忍。小宋觉出不对,忙打哈哈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老总要高升。将来我的牛扒城搞起来,我去海南接你来视察。露露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她端着酒,颤颤地说:老师,不管您到哪儿,可别。。。可别忘了露露啊!说罢一饮而尽,然后,扑到我的肩上放声痛哭。小宋霎时也红了眼圈儿,自顾揉着眼睛。
待露露情绪平静下来后,小宋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咱们这就是百年的缘分。老总,你要是去海南,我就送你去机场,你要是去电视台,我就送你到电视台大门口。咱们朋友一场,将来还是朋友。我说:将来的事,说不准,有共患难的朋友,难有共富贵的朋友。小宋说:这怎么可能?我富贵了,一准接你回北京来。露露说:老师,差不多您就甭干了,去女儿那儿养老,多好啊!我长叹一声,对露露说:孩子,会唱《杜十娘》吗?露露说:会呀。我说:我最喜欢听《杜十娘》了,老师要走了,你给我唱一个吧。露露乖巧地答应了一声,唱了起来。
“如果你怕冷就对十娘讲,十娘我给你缝衣裳。。。”
此时此刻,小屋里仿佛已是春意融融。露露的歌声婉转轻扬,直入心脾。《杜十娘》那凡俗的亲切的民间小调,在走廊上回荡,在广大无边的春夜里悠悠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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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离别的那一天到了。在实际生活中,告别地下室并没有预想中的悲剧效果,我背起行囊,重新出发。地下室像一个村庄默默地注视着她的儿子远去。两个月来,我缘何而来,我找到了什么,我又将欲何往?一切都不是那么明晰。但经历了寒冬与黑暗的洗礼,我毕竟有所获。我知道了:我的跋涉,是不可能有终点的。被梅菲斯特引导的浮士德、被彼特丽斯引导的但丁,被塞壬的歌声所魅惑的尤利西斯,被八十一难所阻隔的唐三藏,都比我有福气。他们到达过梦寐以求的境界,回到了久别的家乡。磨难之于他们,是有止境的。到达终点的那一刻,是他们生命中鲜花怒放的顶点。这一切,我都不会有。小学时候,我看过一部波兰的黑白电影。讲的是一艘失去家园的潜艇,一群远离故土的水兵。他们在南美洲的沿海漂浮。敌国的巨大威胁,迫使所有的沿岸港口都不能收留他们。除了一小时的补给之外,他们匆匆而来,仓惶而去。海洋是无边的,他们回不了家。我没有想到,这寓言似的影片,竟成了我一生命运的写照。永远是漂泊,永远是无家可归。
我执着地出发,却在复杂的路径分岔处迷失了方向。
一段经历就这样结束了。它好像没有完。的确是没有完。其实人类这个物种,从他有智慧起,就是一场迷茫中的流浪。结局和开始一样,垂老与初生一样。我们一路上好像找到很多,结果还是一无所获。地下室的生涯苦涩而沉重,走出地下室的人,并不意味着他就会获得补偿。伸展在面前的,仍是尘土飞扬的路。他还要走,还要等待,还要张望,直至他彻底不需要了的那一天为止。天生我们,就是要这样来对待我们,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
这样的结局,有的读者会认为太平淡,太不能满足期待。有这样想法的人,我猜测还很年轻。你们相信人生前程上肯定会有灿烂的郁金香,假以时日,你们会摘到它。我却是走了半生的人了,我不再会有这样的期待。在我年轻时下乡的地方,田野里有一种淡色的野花,蓝的,像乡间孩子的眼睛。他们朴素、卑微,永远不会被任何人摘去做饰物。年复一年地,它们开了又谢。你们也许会问:这样的花为什么要开呢?有一个真谛就在这里:大多数的生命,就是这样卑微,就这样平淡无奇。它们却永远要生,永远要长,永远与波澜壮阔丝毫无缘。
地下室里,是小宋、露露、鲁花与唐山兄弟在暗夜里给了我温暖。他们在生,他们在长,也许一生都在处在都市的最边缘。可是他们却把那么一点点可怜的热量分了一点给我。这不就是我的收获吗?这不就是路途上最灿烂的郁金香吗?繁华总会褪尽,当我们瞑目的时候,照耀我们的,只能是这微弱而温馨的人性之光。请相信我的这个断言,总有一天,所有的读者都会感受到这一点。
临走之前,我把地下室里用得着的物品尽量都送给了小宋。他还要继续煎熬,他比我更需要热量。在去北郊的路上,他不知还要跑多少趟。小宋很感激我,也许这会构成他争取成功的一个道义压力。我不想这样。我提醒他,不要渴求得太多,路还长,总有一处会是坚实的土壤。小宋帮我提着行李,把我送到不能再送的地方。今后的夜里,当他疲惫地从餐厅下班回来后,谁还能来倾听他的宏伟设想?他的喜,他的悲,又能找到谁来分享。牛扒城,是幻影,也是绿洲,小宋此刻唯一的财富,只有希望。
露露平静地目送我远去,没有聚餐那天晚上的哀伤,也没有戏谑之语,她就像小时候倚在村头的土墙边,送兄长去远方打工。她的那种平静,使我感受到她内心那种深深的依恋。我明白,远离父兄的女孩,永远渴望有一面墩厚的、能挡住风雨的墙。她虽然学会了玩世不恭,她虽然凛然不可侵犯,但心里面还是永远有最柔弱的一块。她平静地朝我挥着手,微笑着。她的身后是一棵翠绿得透明的银杏。谁能说她不美丽呢?谁能认为她不高贵呢?她的胸脯丰满坚实,这样的胸膛是将要哺育儿女的胸膛,是母亲的胸膛,神圣而不可亵玩。我把《浮士德》送给了她,请她将来交给孩子读。这个由我命名的未来的孩子,我祝福他,永远永远,不要在暗夜里走路。
老板袖着手,看着我远去,一个最守信用的房客走了。他的王国里,还会继续上演各种各样的悲喜剧。也许在很多年以后,他也忘不了一个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住过这店,本本份份地交清了水电房钱。他会对自己的儿孙念叨起,这人,到底是干什么来了呢?
鲁花紧挨在他身边,今天穿的是一件乡村风格的花衣服。她内心妥贴满足。一个经她手登记的住客走了,还会有千千万万的人来了又走,可是这个人略有不同。他曾经送给她一些杂志。曾经在冬季温暖的收发室和她漫无边际地聊过天。她不知道,这个人曾经很希望她的人生道路会和实际上的有所不同。
唐山兄弟已不可能再出现。他们只有影子留在我印象里。我似乎觉得他们还在奔跑,大清早就出去了。他们无暇来送我。他们实际上是倒下了,默默无闻地,没有任何英雄感。他们矮小瘦弱,其貌不扬,这样的人过去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是不会注意到的。但是今后,我知道了,那每一个在大街上奔波的、衣衫不整的人,都有他们美好的梦,都有无异于所有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在尘土后面隐去了。但他们不会消失。卑微的花永远在田野中开着,枯死或者甦生。
别了,松榆里地下室。别了,地下的漫无尽头的日子。一个很少为人所知的族群,地老鼠一样的在这里生息着。他们有痛苦,也有欢乐。他们和我们是一样的,是母亲哺育出来的孩子。也许他们可以不再这样生活,也许他们总会像我一样告别这里。但是,曾经的日子,就像隐蔽的树根,将令人刺痛地永远扎在他们和我的肌体里了。
车渐行渐远,忽然露露摘下了纱巾,挥着,挥着。。。红纱巾在春日的阳光下,是一面旗帜在飘。。。
司机问我:到哪里去?是啊,我到哪里去呢?
(完)